第105章 四叔

月凉如水。

莫寒立在矮榻旁, 凝视着睡梦中的人。

沈映月长发如瀑,乌鸦鸦一片,散落在矮榻上。

她着了一身薄衫寝衣, 裹着一条薄毯,手上那握着莫寒的那本战事纪要。

莫寒长眉微挑……上一次来书房取物, 她也是这般, 看书看得睡着。

莫寒不禁想着,自己的书竟如此让人犯困么?

莫寒平日里与沈映月接触, 总是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的目光,似乎比旁人更有穿透力,仿佛一下就能看到他的内心。

莫寒时常以孟羽的身份与她见面……不是不心虚的。

此刻,他扶在榻边,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沈映月睫羽纤长, 落在眼睑下方, 像两片细小的蝴蝶翅膀, 在面颊之上, 盖了美妙的阴影。

琼鼻小巧, 却十分挺拔, 笑起来的时候, 让这张冷艳的脸,多了几分娇俏。

她红唇轻轻闭着, 如五月的果子,娇嫩欲滴。

莫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却有些看不够。

沈映月好梦正酣, 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

莫寒顿时身形一僵, 闪身躲到黑暗处。

直到她的动作停下来, 呼吸恢复平稳,莫寒才徐徐走了出来。

沈映月在矮榻上滚了一圈,身上的薄毯,滚落到了地上。

她身子蜷缩起来,似乎有些冷。

莫寒:“……”

他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声走到矮榻前,拾起了薄毯。

莫寒俯下身子,将薄毯轻轻地盖在沈映月身上。

兴许是感知到了温暖,沈映月顺势将薄毯一拉,抱在了身前。

莫寒手心一空,勾唇,笑了笑。

可就在这时,沈映月毫无征兆地张开了眼。

四目相对。

沈映月秀眸惺忪,只一瞬间,莫寒便眼疾手快地点了她的睡穴。

见沈映月歪头睡去,莫寒终于松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方才差点儿跳出了嗓子眼。

莫寒拉过薄毯,重新盖在沈映月身上。

可还嫌不够,又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进了薄毯之中。

沈映月的手,又软又暖,握在像一团棉花。

莫寒为她盖好薄毯后,又盯着看了一瞬,这才转身离去。

-

翌日,天光大亮。

书房的门被敲响。

沈映月被这声音吵醒,茫然地坐了起来,只觉得头有些沉。

“进来。”

沈映月话音刚落,巧云便伸手推门。

她笑着端来了热水,道:“夫人,昨夜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让奴婢一通好找呢!”

沈映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薄毯,还有掉落在地上的册子,低声道:“昨夜看书看得睡着了……你怎么也没有叫醒我?”

平日里,沈映月也喜欢睡前看书,但只要睡在了书房,巧云总是会将她唤醒,让她回卧房去睡。

巧云笑了笑,道:“昨夜您睡得沉,我唤了两次都没醒,便没有打扰您了。”

沈映月颔首:“原来如此。”

她一贯睡眠很轻,但不知为何,这一夜却睡得格外深沉。

沈映月回忆起昨夜……她似乎还梦见了一个人。

那人的轮廓看不大清,但一双眼睛,却深沉睿智,好看极了。

但从前,她只会梦见奶奶。

“夫人,四夫人来了,正在厅里候着您呢。”

巧云低声提醒道。

沈映月收了思绪,道:“你去告诉四夫人,我很快就过去。”

须臾过后,沈映月出现在竹苑正厅。

四夫人坐在正厅,旁边放着一盏茶,却也不曾动过。

她仿佛有些出神,直到沈映月走到跟前了,才回过神来。

“映月,你来了。”

四夫人笑容淡淡,冲沈映月点头。

但沈映月却瞧见她眼下的两团乌青。

“四婶,近日没有睡好么?”沈映月温声问道。

四夫人勉强一笑:“还好,还好。”

说罢,她便转过头,拿起了提前备好的账本,放到沈映月面前。

“映月,你如今身子大好了,莫衡科考的事也了了……我想了想,这流光阁和若玉斋的事,还是交还给你罢。”

沈映月看了四夫人一眼,她声音温柔,但眉宇之中,却总拢着若有似无的哀愁。

沈映月问:“四婶,无论是流光阁还是若玉斋,您都打理得很好……为何突然要全部归还给我呢?”

沈映月并非不管不问,每隔几日,她便会与四夫人一道对账、商议接下来的营生对策,据巧霜她们说,四夫人御下有方,经营有道,如今若玉斋的情况,已经比开业之时好了不少。

四夫人轻叹一声,道:“并非我不想帮你……但我院子里的事,你也知道……还是不离人为好。”

莫四爷日夜酗酒,只要没人劝着,便没命地喝。

四夫人无法,便只得时时盯着,日夜拦着。

沈映月沉吟片刻,道:“四叔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四夫人垂眸:“看着他这般,我心里也不好受……不光是我劝,你的祖母、他的同袍,通通都来劝过……可他早就心灰意冷了……”

四夫人说着,清秀的柳叶眉,微微拢了起来。

“所以,这流光阁和若玉斋的事,还是由你顾着比较好……免得我两头担心,出了纰漏。”

而后,四夫人伸出手,将这账本往沈映月的方向推了推。

沈映月低头看了一眼,登时面色一变。

她一把抓住四夫人的手腕,撩起一截衣袖:“四婶这是怎么了?”

四夫人手腕上,有一处明显的淤青,有些发紫。

四夫人连忙抽回了手,用袖子将手腕的伤痕盖住,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撞到了……”

沈映月抬眸,看向四夫人。

但四夫人却眼神闪躲,只看看向门口。

“四婶,这么严重的伤,不像被撞的。”沈映月声音压得很低,定定地看着她。

四夫人抿了抿唇,道:“我说是撞的,就是撞的……你别担心,过几日便好了!”

说罢,四夫人起身要走。

沈映月却冷声开口:“四婶!这伤,是不是四叔弄的?”

四夫人身形一顿,回头:“不是!你莫要瞎猜!”

沈映月却道:“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手腕处是两个指印。”

四夫人沉默下来。

沈映月又道:“四婶,我知道你心中有四叔,但他若这般伤害你,你为何还非要留在他身边?”

四夫人背对着沈映月,忽然肩头微耸,竟轻轻地抽泣起来。

沈映月见状,连忙拉了她坐下,道:“四婶,你有什么话,不如同我说说罢……兴许我能帮你。”

四夫人泪眼迷蒙地摇头,道:“不……谁也帮不了我们。”

四夫人说着,抬起手腕,将淤青露出,给沈映月看。

“这次的伤,确实是他弄的……但他是喝醉了酒,不允我靠近,才用力拽了我手腕,想将我推开……你千万别误会。”

沈映月见四夫人伤成如此,还要为莫四爷说话,有些不解。

四夫人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道:“映月,你不了解他……你四叔看着冷漠,实则……他是个顶好的男人。”

沈映月凝视四夫人,四夫人慢慢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我家世代经商,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已经小有成就……但大旻轻商,我们商贾之家就算再富甲一方,也不可能攀上镇国将军府的门楣。”

“直到那一次,四爷领兵到邻城作战。西夷的军队,对莫家军闻风丧胆,于是一夜之间,便逃到了我所在的城池。太守怯懦,弃城逃跑,西夷人便在城中大肆抓捕百姓,就在贼人攻入我家之时,四爷带兵赶到,将西夷的副将,直斩于马下!”

四夫人说着,眼里闪耀着淡淡的光,那是平日不曾有的神情。

“四爷救了我阖府上下一百三十多条性命,我父亲感激不尽,便捐出不少家财,充为莫家军的军饷。”顿了顿,四夫人继续道:“但此事被公公知道后,便让四爷带着聘礼,上门求亲,只道捐给莫家军的家财,算是我的嫁妆。”

四夫人眼中含泪,但嘴角却噙着笑意,她低声道:“我还记得他来求亲那一日,依旧穿了一身戎装……成婚之后,他也待我极好,每次出征回来,都会给我带些小玩意儿……就算再忙,都会记得给我写信。”

沈映月看着四夫人,她喃喃自语:“后来,我身怀有孕,他便更加欢喜……他每日下值回来,都会陪着我和孩子……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

说到这儿,四夫人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可好景不长,我有孕不足四月,他便要出征南疆了……”四夫人面色凝重了几分,声音也越来越低:“西夷觊觎大旻疆土已久,他们牟足了劲儿,想从南疆腹地突围,直捣京城……当时,公公、四爷、元凝各守一城,但西夷之兵力比我们多得多,四爷被他们逼入了山坳,进退两难……原本他和元凝约好,谁先突围,便去救对方……”

“可他杀出重围之时,一条腿……已经废了。”四夫人声音有些颤抖,她继续道:“部曲随他赶到邻近的城池之时,城门已破,城中哀鸿遍野,尸身如山……他和部曲一起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元凝,后来才听百姓们说,元凝与西夷大战了三日三夜,以身殉城了……”

“四爷自责不已,可他武功几乎已经废了……他此生都不可能,再亲手为元凝和公公报仇。”

四夫人默默叹气:“我不过是想留在他身边,好好陪他……他这般对我,都是为了赶我走,不叫我受他拖累……”

沈映月终于明白过来,她沉吟片刻,道:“四婶……既然如此,我们便帮四叔,好好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