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
莫寒立在矮榻旁, 凝视着睡梦中的人。
沈映月长发如瀑,乌鸦鸦一片,散落在矮榻上。
她着了一身薄衫寝衣, 裹着一条薄毯,手上那握着莫寒的那本战事纪要。
莫寒长眉微挑……上一次来书房取物, 她也是这般, 看书看得睡着。
莫寒不禁想着,自己的书竟如此让人犯困么?
莫寒平日里与沈映月接触, 总是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的目光,似乎比旁人更有穿透力,仿佛一下就能看到他的内心。
莫寒时常以孟羽的身份与她见面……不是不心虚的。
此刻,他扶在榻边,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沈映月睫羽纤长, 落在眼睑下方, 像两片细小的蝴蝶翅膀, 在面颊之上, 盖了美妙的阴影。
琼鼻小巧, 却十分挺拔, 笑起来的时候, 让这张冷艳的脸,多了几分娇俏。
她红唇轻轻闭着, 如五月的果子,娇嫩欲滴。
莫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却有些看不够。
沈映月好梦正酣, 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
莫寒顿时身形一僵, 闪身躲到黑暗处。
直到她的动作停下来, 呼吸恢复平稳,莫寒才徐徐走了出来。
沈映月在矮榻上滚了一圈,身上的薄毯,滚落到了地上。
她身子蜷缩起来,似乎有些冷。
莫寒:“……”
他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声走到矮榻前,拾起了薄毯。
莫寒俯下身子,将薄毯轻轻地盖在沈映月身上。
兴许是感知到了温暖,沈映月顺势将薄毯一拉,抱在了身前。
莫寒手心一空,勾唇,笑了笑。
可就在这时,沈映月毫无征兆地张开了眼。
四目相对。
沈映月秀眸惺忪,只一瞬间,莫寒便眼疾手快地点了她的睡穴。
见沈映月歪头睡去,莫寒终于松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方才差点儿跳出了嗓子眼。
莫寒拉过薄毯,重新盖在沈映月身上。
可还嫌不够,又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进了薄毯之中。
沈映月的手,又软又暖,握在像一团棉花。
莫寒为她盖好薄毯后,又盯着看了一瞬,这才转身离去。
-
翌日,天光大亮。
书房的门被敲响。
沈映月被这声音吵醒,茫然地坐了起来,只觉得头有些沉。
“进来。”
沈映月话音刚落,巧云便伸手推门。
她笑着端来了热水,道:“夫人,昨夜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让奴婢一通好找呢!”
沈映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薄毯,还有掉落在地上的册子,低声道:“昨夜看书看得睡着了……你怎么也没有叫醒我?”
平日里,沈映月也喜欢睡前看书,但只要睡在了书房,巧云总是会将她唤醒,让她回卧房去睡。
巧云笑了笑,道:“昨夜您睡得沉,我唤了两次都没醒,便没有打扰您了。”
沈映月颔首:“原来如此。”
她一贯睡眠很轻,但不知为何,这一夜却睡得格外深沉。
沈映月回忆起昨夜……她似乎还梦见了一个人。
那人的轮廓看不大清,但一双眼睛,却深沉睿智,好看极了。
但从前,她只会梦见奶奶。
“夫人,四夫人来了,正在厅里候着您呢。”
巧云低声提醒道。
沈映月收了思绪,道:“你去告诉四夫人,我很快就过去。”
须臾过后,沈映月出现在竹苑正厅。
四夫人坐在正厅,旁边放着一盏茶,却也不曾动过。
她仿佛有些出神,直到沈映月走到跟前了,才回过神来。
“映月,你来了。”
四夫人笑容淡淡,冲沈映月点头。
但沈映月却瞧见她眼下的两团乌青。
“四婶,近日没有睡好么?”沈映月温声问道。
四夫人勉强一笑:“还好,还好。”
说罢,她便转过头,拿起了提前备好的账本,放到沈映月面前。
“映月,你如今身子大好了,莫衡科考的事也了了……我想了想,这流光阁和若玉斋的事,还是交还给你罢。”
沈映月看了四夫人一眼,她声音温柔,但眉宇之中,却总拢着若有似无的哀愁。
沈映月问:“四婶,无论是流光阁还是若玉斋,您都打理得很好……为何突然要全部归还给我呢?”
沈映月并非不管不问,每隔几日,她便会与四夫人一道对账、商议接下来的营生对策,据巧霜她们说,四夫人御下有方,经营有道,如今若玉斋的情况,已经比开业之时好了不少。
四夫人轻叹一声,道:“并非我不想帮你……但我院子里的事,你也知道……还是不离人为好。”
莫四爷日夜酗酒,只要没人劝着,便没命地喝。
四夫人无法,便只得时时盯着,日夜拦着。
沈映月沉吟片刻,道:“四叔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四夫人垂眸:“看着他这般,我心里也不好受……不光是我劝,你的祖母、他的同袍,通通都来劝过……可他早就心灰意冷了……”
四夫人说着,清秀的柳叶眉,微微拢了起来。
“所以,这流光阁和若玉斋的事,还是由你顾着比较好……免得我两头担心,出了纰漏。”
而后,四夫人伸出手,将这账本往沈映月的方向推了推。
沈映月低头看了一眼,登时面色一变。
她一把抓住四夫人的手腕,撩起一截衣袖:“四婶这是怎么了?”
四夫人手腕上,有一处明显的淤青,有些发紫。
四夫人连忙抽回了手,用袖子将手腕的伤痕盖住,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撞到了……”
沈映月抬眸,看向四夫人。
但四夫人却眼神闪躲,只看看向门口。
“四婶,这么严重的伤,不像被撞的。”沈映月声音压得很低,定定地看着她。
四夫人抿了抿唇,道:“我说是撞的,就是撞的……你别担心,过几日便好了!”
说罢,四夫人起身要走。
沈映月却冷声开口:“四婶!这伤,是不是四叔弄的?”
四夫人身形一顿,回头:“不是!你莫要瞎猜!”
沈映月却道:“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手腕处是两个指印。”
四夫人沉默下来。
沈映月又道:“四婶,我知道你心中有四叔,但他若这般伤害你,你为何还非要留在他身边?”
四夫人背对着沈映月,忽然肩头微耸,竟轻轻地抽泣起来。
沈映月见状,连忙拉了她坐下,道:“四婶,你有什么话,不如同我说说罢……兴许我能帮你。”
四夫人泪眼迷蒙地摇头,道:“不……谁也帮不了我们。”
四夫人说着,抬起手腕,将淤青露出,给沈映月看。
“这次的伤,确实是他弄的……但他是喝醉了酒,不允我靠近,才用力拽了我手腕,想将我推开……你千万别误会。”
沈映月见四夫人伤成如此,还要为莫四爷说话,有些不解。
四夫人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道:“映月,你不了解他……你四叔看着冷漠,实则……他是个顶好的男人。”
沈映月凝视四夫人,四夫人慢慢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我家世代经商,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已经小有成就……但大旻轻商,我们商贾之家就算再富甲一方,也不可能攀上镇国将军府的门楣。”
“直到那一次,四爷领兵到邻城作战。西夷的军队,对莫家军闻风丧胆,于是一夜之间,便逃到了我所在的城池。太守怯懦,弃城逃跑,西夷人便在城中大肆抓捕百姓,就在贼人攻入我家之时,四爷带兵赶到,将西夷的副将,直斩于马下!”
四夫人说着,眼里闪耀着淡淡的光,那是平日不曾有的神情。
“四爷救了我阖府上下一百三十多条性命,我父亲感激不尽,便捐出不少家财,充为莫家军的军饷。”顿了顿,四夫人继续道:“但此事被公公知道后,便让四爷带着聘礼,上门求亲,只道捐给莫家军的家财,算是我的嫁妆。”
四夫人眼中含泪,但嘴角却噙着笑意,她低声道:“我还记得他来求亲那一日,依旧穿了一身戎装……成婚之后,他也待我极好,每次出征回来,都会给我带些小玩意儿……就算再忙,都会记得给我写信。”
沈映月看着四夫人,她喃喃自语:“后来,我身怀有孕,他便更加欢喜……他每日下值回来,都会陪着我和孩子……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
说到这儿,四夫人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可好景不长,我有孕不足四月,他便要出征南疆了……”四夫人面色凝重了几分,声音也越来越低:“西夷觊觎大旻疆土已久,他们牟足了劲儿,想从南疆腹地突围,直捣京城……当时,公公、四爷、元凝各守一城,但西夷之兵力比我们多得多,四爷被他们逼入了山坳,进退两难……原本他和元凝约好,谁先突围,便去救对方……”
“可他杀出重围之时,一条腿……已经废了。”四夫人声音有些颤抖,她继续道:“部曲随他赶到邻近的城池之时,城门已破,城中哀鸿遍野,尸身如山……他和部曲一起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元凝,后来才听百姓们说,元凝与西夷大战了三日三夜,以身殉城了……”
“四爷自责不已,可他武功几乎已经废了……他此生都不可能,再亲手为元凝和公公报仇。”
四夫人默默叹气:“我不过是想留在他身边,好好陪他……他这般对我,都是为了赶我走,不叫我受他拖累……”
沈映月终于明白过来,她沉吟片刻,道:“四婶……既然如此,我们便帮四叔,好好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