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过后的第三日, 文德殿连出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便是将南疆堪舆图绘制一事,彻底交给了户部新晋员外郎——莫衡。
以半年为期, 需得完成南疆与西域接壤处的路线绘制,由兵部派人协助。
第二道, 却更出乎意料——户部尚书孙贾谊, 因贪污被捕。
下了朝后,大臣们议论纷纷。
“这莫大人才上值几日啊?为何皇上如此委以重任?”
“莫大人精于丹青, 交给他也是情理之中……”
“精于丹青的何止他一人?兵部那么多做勘探的,怎么非要让他去?”
“是啊……这边境堪舆图,可是涉及大旻命脉,莫大人不过是个朝堂新秀,皇上此举……会不会太心急了!”
“可驻守边境的本来就是莫家军,莫大人过去……岂不是正好?”
“依我看, 这莫大人接了重活儿, 莫小姐又被特许从军……这镇国将军府, 只怕不日便要东山再起喽……”
“镇国将军府何时落过?哈哈哈……”
朝臣们一面议论, 一面离开宫阙。
沈太傅走在最后, 汝南王离他不远, 两人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汝南王看着前方的朝臣, 神色复杂。
宣王见他伫立此处,便走了过来。
宣王随口问道:“王爷, 围场之事查得如何了?”
汝南王敛了神色,道:“还在查。”
宣王道:“围场上下有好几百人, 要查清可不容易……王爷辛苦了。”
汝南王答道:“一个一个查, 总会水落石出。”
宣王笑了笑, 道:“那本王便拭目以待了。”顿了顿, 宣王又道:“若是王爷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第一时间来找本王。”
说罢,宣王便笑着离开了。
汝南王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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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苑之中。
莫衡搓着手上的花生皮,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
莫莹莹看他一眼,道:“皇上都让你去南疆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吃花生?”
莫衡笑了下:“去便去,我正好还没去过呢!”
沈映月坐在一旁,淡淡开口:“皇上可说了何时启程?”
莫衡道:“等兵部的人清点好了,便可以出发,估摸着还有几日。”
沈映月微微颔首,道:“此去南疆,路途遥远,你还是带上梁护卫罢。”
梁护卫武艺高强,可以贴身保护莫衡安全。
莫衡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灰,道:“还是不了……那孙贾谊虽然入狱,却还没有审判。他一向仇视镇国将军府,万一他或者他的同党有什么动作,府里也要用人。”
沈映月凝视莫衡一瞬,唇角微弯:“你如今遇事,倒是比之前周全了不少。”
莫衡扬起笑脸:“都是二嫂教导有方。”
“不过,你身边还是得带个人才行。”
沈映月继续道:“我回头问问吴副将,有没有可靠的人能随你去南疆。”
莫衡点头:“也好。”
莫莹莹开口问道:“那孙贾谊之前那打压于你,怎么突然便被抓起来了?”
莫衡唇角勾了勾,道:“他不是为了保全自己,将曹贵送入了大理寺么?曹贵本就是个怕死鬼,禁不住大理寺的刑罚,没几日便招了!可他怕孙贾谊报复家人,便不敢将孙贾谊的事情和盘托出……可偏偏这时,有人将孙贾谊偷换军粮的证物,送到了大理寺。”
沈映月眸光微顿……应该是吴小刀他们了。
在将军遇害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拿到了孙贾谊的犯罪证据,但却不足以立案,这段日子他们东奔西跑,终于攒够了证据,恰好遇到大理寺查户部,便一起呈了过去。
莫莹莹笑道:“真是大快人心!那孙贾谊身为户部尚书,却是国之蛀虫,就该被万人唾弃。”
沈映月低声道:“只要一日未宣判,他便有翻身的机会,莫衡,你还是多注意朝中风向,也要留意,他关在狱中,会与何人接触。”
莫衡轻松笑道:“二嫂放心!若是能顺藤摸瓜,那便是再好不过了,那大理寺难得审出一件人证物证俱全的案子,只怕都卯着劲儿,想在皇上面前邀功呢!我看他们那个吃人的样子,定不会放了孙贾谊那厮。”
沈映月轻咳了下,道:“莫衡,此话在府中说说便罢了,出了这个门,可要谨言慎行。”
莫衡呆了呆。
沈映月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入仕不久,得了皇上青眼,本已是幸运之至。所谓祸从口出,就算是你的无心之言,也很可能会被放大,带来意想不到的祸端。”
莫衡听了,认真点头:“是……我记下了。”
沈映月又看了莫莹莹一眼,莫莹莹立即会意:“我也记下了!莹莹到了军营之后,也会谨言慎行的,一定不给二嫂丢人!”
莫衡和莫莹莹走后,沈映月便留在书房中,翻起了一本陈旧的册子。
这本作战随记,是莫寒生前带在身边的,也是他亲手所写,但记录的却是所有战败的事记。
沈映月觉得颇有意趣。
旁人都会将战胜的功绩记下,像他这般,认认真真思考为何兵败,且用白纸黑字记下来的,在这个时代,还真是少见。
沈映月翻开册子,莫寒的第一篇记文,写在他十五岁那年。
他一个人带领四十名士兵,冲进了敌人腹地,直奔粮仓而去,一把火将西夷五万士兵的粮食烧了个干净。
但撤退之时,他被叛徒出卖,险些让整队人马丧命。
自此以后,他身边的亲兵,全部要查清祖上三代的来历。
在这一点上,莫寒和沈映月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允许自己,同样的错误犯两次。
沈映月又翻过一页。
这册子上的记录,每一篇的时间间隔,都变得更长。
到了后来,便鲜有败绩。
莫寒在南疆,素有“战神”之名,原来也是砂石里和着血,摸爬滚打出来的。
沈映月与莫寒素未蒙面,但不知为何,读过他的藏书,看过他写的册子之后,这个名字在心中,也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一下午很快便过去了。
盛春入夜,明月皎洁。
一阵风吹过,一个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到竹苑之中。
莫寒一袭夜行衣,黑巾遮面。
镇国将军府自从遇刺之后,便一直守卫森严,莫寒趁着换班的空档,自后墙而入。
见此刻院中无人,他便纵身一跃,来到了书房的窗口。
书房之中,并未点灯。
莫寒目光转了一周,确认四下无人,才轻轻抬起窗户,灵活地翻了进去。
莫寒还未站稳,便连忙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花瓶——他竟忘了,如今这书房之中,多了不少盆栽,早就不是当初的陈设了。
若不是为了求证那件事……他也不会夜探镇国将军府。
莫寒借着月光,摸索着来到书架旁边,他按照记忆,伸手探入黑漆漆的木架里,却摸到了一手泥。
莫寒:“……”
她是有多喜欢养花。
莫寒有些无奈,这书房中,不仅陈设改了,连书架上书本、杂物的位置,也变了。
莫寒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找自己要的东西。
无奈之下,他便只得顺着书架,一排一排地摸索。
直到摸至第三排书架时,他才找到了那个锦盒。
这个锦盒,有些年头了,莫寒下意识用手,拂了拂盒盖,但却异常干净。
莫寒微微一愣。
他想起来,沈映月喜洁,应该是日日让人打扫,所以连角落也不放过。
莫寒一手拿着锦盒,另一手,将怀中的物件掏了出来——竟是吴小刀在围场找到的那支短笛。
那一日,皇帝经历了围场之乱后,便下令让汝南王盘查现场。
于是汝南王和世子,便带领侍卫,将所有的人都盘问了一遍。
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由于大多都是臣子和官眷,也不好长久地拘着他们,便在查问之后,将他们放走了。
这短笛……是后来搜林之时,吴小刀捡到的。
而吹笛之人,却已经趁乱离开了现场。
这几日,吴小刀都在帮汝南王拦截出城之人,但也如大海捞针一般,没有眉目。
莫寒迟疑了片刻,最终,打开了锦盒。
月光如银,倾泻而下,照亮了锦盒里的绒布,绒布之上,赫然躺着一只短笛。
这短笛上面只有四个气孔,每个孔大小不一,做工还略显粗糙,但笛身却打磨得十分光滑。
两只短笛放在一起,几乎一模一样。
莫寒心头一沉。
锦盒里的短笛……是多年前,莫元凝送给他的。
……
少女莫元凝,立在青绿的草原上,绯衣潋滟。
她手臂一抬,指向了草原中央:“寒儿,你看见那些马儿了吗?”
彼时,莫寒还是个孩子。
他第一次随着父亲来到南疆,见到如此辽阔的草原和放牧的马儿,兴奋不已。
莫寒乖乖点头:“姑姑,我看见了,好多马儿啊!”
马儿们正三两成群,在草地上吃着水草,悠闲且肆意,粗粗一数,竟有数十匹之多。
莫元凝狡黠一笑,道:“想不想看姑姑变个戏法?”
莫寒一听,立即出声:“想!”
莫元凝笑了笑,转过身,便自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了一柄短笛。
这柄短笛,莫寒从未见过。
直到此次来南疆军营,才见莫元凝带在了身上。
短笛接近唇边,她轻轻地吹了起来。
这笛声如春风拂面,又若杨柳依依,清新悠扬。
马儿们一听到这笛声,便齐齐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来,仿佛在凝神静听。
下一刻,一匹马长嘶一声,忽然前蹄离地,开始向前奔跑。
而后,有更多的马儿跟上,它们无端撒蹄狂奔,踏得整个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景象蔚为壮观。
小小的莫寒,看得目瞪口呆。
“姑姑!你太厉害了!”他忍不住由衷赞叹道。
莫元凝唇角微扬,笛声越来越激昂。
马儿们便越跑越快,转眼之间,已经跑出了半里路。
莫寒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群,拍手称赞。
片刻之后,莫元凝放下短笛。
笛声停了。
马儿们仿佛才回过神来,茫然四顾,又若无其事地吃起了水草。
莫寒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连声问道:“姑姑,为什么你一吹笛子,马儿们就会跑呢?”
莫元凝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因为姑姑在用笛子,和它们说话呀……我让它们跑,它们便跑了……”
“它们会听你的话?”
莫寒仍然有些不明白。
莫元凝神秘地笑起来,道:“那是自然。”
后来,莫寒才知道,莫元凝曾拜了一位南疆奇人为师,学了一些驭兽之术。
莫寒也求着要学,可莫元凝却说:“师父年事已高,他说了,此生只收我一个徒弟……若是寒儿听话,我便大发慈悲地教你两招,哈哈哈……”
莫元凝爽朗的笑声,犹在耳旁。
……
此刻,莫寒手中拿着两支短笛,却如千斤重。
按照四叔的说法,姑姑多年之前,便以身殉城了。
若是那奇人真的只有一个徒弟……围场的吹笛人,到底是谁?
莫寒顿时心乱如麻。
但目前能确定的是,围场之乱,一定和南疆有关。
莫寒敛了思绪,轻手轻脚地将锦盒收好,放回了原位。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围场外捡到的短笛,默默将其收入怀中。
莫寒打算自原路离开,迈步之间,忽然感觉到了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他不禁身形一顿。
莫寒凝神听去,这呼吸声不远不近,因为太轻了,以至于他进来之时,居然没有发现。
莫寒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目光看向另外一侧的矮榻——上面居然睡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