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奔前程

长街两旁, 红灯高悬。

新岁夜里,街道上行人寂寥,却无端多出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身着甲胄, 风尘仆仆,在月光下, 闪着冷锐的光。

踢踏的马蹄声, 踩得人有些心慌,为首的一位, 身姿矫健,面容冷肃,脸色暗得几乎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世子的酒意醒了大半,怯声开口:“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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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王府,书房。

房中燃了灯火,却没有一丝温暖。

边疆严寒, 汝南王待习惯了, 如今回京, 就算不添炭火, 也极为适应。

但世子站在他面前, 却瑟瑟发抖。

也不知是因为冷, 还是因为紧张。

汝南王掀起眼皮, 看了世子一眼。

“你平日里胡闹便罢了,今夜新岁, 怎么也要出去荒唐?”

汝南王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新岁过完之前, 赶了回来, 不曾想, 世子却不在府中。

世子低声道:“父王, 我今夜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在镇国将军府……”

汝南王面色微顿,浓眉一皱。

“为何要去镇国将军府!?”

世子飞快抬眸,看了汝南王一眼,答道:“也是偶然遇上了莫夫人及莫小姐,受她们相邀。且父王来信说,明日方归,所以……”

“所以你便去镇国将军府,待了一晚上?”

汝南王的声调忽然高了几分,将世子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世子点头。

汝南王赫然起身,道:“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糊涂极了!”

世子一愣,他茫然地看着汝南王,却见自己的父亲,已经面色愠怒,额上青筋暴起。

世子不明所以,问:“父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汝南王怒道:“我问你,如今镇国将军府是何情状!?”

世子不假思索答道:“自莫寒死后,镇国将军府虽未败落,却也举步维艰……”

汝南王:“举步维艰的何止镇国将军府?你当我汝南王府,就高枕无忧吗?”

世子一呆。

汝南王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一个武将之家,已然无人可用,却还能得君王青眼,连太后寿宴都坐在高处!?”

世子愣了愣,思索一瞬,试探答道:“因为镇国将军府于社稷有功?若是亏待功臣之后,只怕要寒了朝臣和百姓的心……”

汝南王直摇头。

他叹了口气,道:“你如今这么大了,怎么看事情,只能看到表面?”

世子抿了抿唇,他在汝南王面前,早就被数落惯了。

汝南王沉声道:“莫寒虽然遇难,兵符也被皇上收回,但这莫家军的兵权,名义上依旧挂在镇国将军府。”

“想抢夺兵符的人,要么费尽心思打压镇国将军府,要么与他们比肩并起。这兵符,就好比一只鱼饵,皇上便是那钓鱼的人,你明白了吗?”

世子微微一惊,他连忙问道:“父王的意思是,若我和镇国将军府走得太近,皇上会以为,我汝南王府,也对这兵权感兴趣?”

汝南王无声颔首。

世子沉吟片刻,忽而抬眸,凝视汝南王。

“父王,孩儿斗胆问一句……您对这莫家军的兵权,到底作何想法?”

汝南王面色微顿。

世子立在他面前,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大,但面容依旧稚嫩。

汝南王沉下脸色,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世子无声笑了,他面色怅然,道:“父王一面斥责我,一面又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

汝南王绷着脸,怒而反问:“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

世子对上汝南王的目光,两人的眼中,各有各的执拗。

世子沉默一瞬,道:“既然父王的事不让孩儿过问,那孩儿与镇国将军府的关系,也请父王不要过问了。”

汝南王一听,勃然变色,他一拍桌案,低吼道:“你是疯了不成?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便罢了!难道你要将我们整个汝南王府,都往火坑里推?”

世子面色苍白,自嘲地笑了笑:“既然我是个无用的纨绔子弟,就算和镇国将军府走得再近,旁人也不会想到兵权上,父王多虑了。”

汝南王怒发冲冠,怒斥道:“你这个逆子……”

“今夜新岁。”

世子打断了汝南王,他面露疲惫,继续道:“不知父王还想骂多久?等会儿我该去给母妃上香了。”

汝南王本来还待再骂,但听到世子的话后,顿时沉寂下来。

“滚。”

汝南王低哑出声。

世子面无表情地退出书房。

这是他们都习以为常的收场。

书房的门一开,一阵凉意便席卷而来,将世子的醉意彻底吹醒了。

世子拖着疲倦的步子,徐徐走回自己的院落。

今夜,在镇国将军府里积攒的快乐,也随着这一场谈话,荡然无存。

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想起自己的母妃。

若是母妃还在……他一定不会如此孤单罢。

-

与汝南王府的清冷不同。

镇国将军府正厅的热闹散去,后院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沈映月亲自到了后院,与史管家一道,给众人派发赏钱和新衣。

虽然镇国将军府这一年来,遭遇了太多不幸,但沈映月依旧想让众人都过一个好年。

“谢谢夫人!”

“多谢夫人,夫人新岁平安!”

“谢夫人赏赐!”

众人得了赏钱,一个个眉开眼笑,不住地说着吉祥话。

沈映月笑着与众人寒暄,倒是颇有一种在前世之时,与下属们年终聚会的感觉。

其中一个家丁,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道:“夫人,您可还记得小人?”

沈映月侧目一看,只见这小厮个子很高,但看起来却年纪不大,五官周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阿全。”

沈映月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阿全面露惊喜,笑道:“夫人还记得小人的名字!?”

沈映月笑了笑,温言道:“我又没有老眼昏花。”

沈映月记得,这阿全是外院的小厮,负责照顾莫寒的坐骑。

曾经在莫寒送葬的路上,还去搬过救兵。

史管家笑着开口:“自从马管事去了流光阁,小人便将部分外院的事宜,交给了阿全,阿全这孩子机灵,也肯干,是个能顶事的。”

沈映月道:“阿全,你能跟着史管家学,是个好机会,可要好好努力。”

阿全忙不迭地点头,道:“夫人放心,阿全一定不辜负夫人和史管家的期望!”

沈映月笑着点头。

阿全领了赏钱,美滋滋地退下了,走之前,还不忘对沈映月和史管家感恩戴德一番。

沈映月发现,这几个月过去,不但马管事和廖先生变化很大,连史管家,在为人处世方面,也灵活了许多。

马管事一脸笑意地走过来,道:“夫人,新岁安康!”

沈映月一笑,将赏钱递给他:“马管事今年辛苦了。”

马管事乐呵呵地开口:“多亏了夫人提点,小人才能有所进益!夫人之恩,犹如再造,您是小人的伯乐,也是小人的指路明灯,还是……”

沈映月抬手:“打住,这些话还是留着说给客人听罢。”

马管事吃吃地笑了起来,史管家也忍俊不禁。

沈映月四处看了看,问:“廖先生呢?”

沈映月这么一说,史管家也才发现,廖先生似乎不在院子里。

马管家却勾了勾唇,道:“廖先生这会儿,只怕有更重要的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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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耳房旁边,有一处长廊,极为僻静。

风声呜呜,巧霜站在长廊一头,面上有些许忐忑。

而另一处尽头,一个清朗如玉的背影,茕茕立在廊下,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巧霜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仍然有些踟蹰。

“巧霜?”

那人已经转过身来,正是廖先生。

廖先生面容清俊,含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投射到巧霜身上。

巧霜抿了抿唇,还呆在原地,但廖先生却主动走了过来。

廖先生走到巧霜面前,轻声开口:“你不是约我见面么?怎么不说话?”

他高出巧霜大半个头,恰好看到她头上素雅的簪花。

其实巧霜生得清秀可人,就算不施粉黛,也楚楚动人。

巧霜敛了敛神,抬眸看向廖先生,开门见山地问:“廖先生,考科举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廖先生微怔,道:“你如何得知这事的?”

巧霜低声:“这不重要,你先回答我。”

廖先生沉吟片刻,坚定出声:“我不能去。”

巧霜秀眉微拢:“为何?”

廖先生直视巧霜的眼睛,沉声道:“将军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将军不在了,镇国将军府身陷囹圄,夫人一人苦苦支撑,我若是此时离开,和背信弃义之徒,有什么分别?”

巧霜摇摇头,道:“你留在镇国将军府,不过能帮着夫人经营商事,但你若能通过科考出人头地,岂不是更能帮上忙?”

廖先生淡淡笑了:“这话,是夫人对你说的?”

巧霜反问:“难道夫人说得不对?”

在巧霜看来,沈映月这么做,是想通过扶持廖先生,帮助镇国将军府摆脱危机——这本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但她担心廖先生太固执,过不了心里这一关,所以才特意过来相劝。

廖先生却道:“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就算侥幸拔得头筹,也要等着朝廷录用。”

“且说一个你认识的——陈家的大公子,陈昌言,是去年的探花郎,可到了今年还没能入仕,他的家世虽然算不上显赫,却比我好上太多他,还有镇国将军府的联姻作为后盾,尚且如此艰难……我又凭什么能脱颖而出?”

巧霜讶异了一瞬,问:“那夫人此举……岂不是对镇国将军府没什么助益?”

廖先生长吁一口气,道:“按照夫人的安排,我离开镇国将军府,或许可以混个一官半职,相较于我现在,自是有所上进。但对于镇国将军府来说,实在没有多大帮助。”

巧霜面色凝重起来。

她其实侧面问过沈映月这件事,沈映月反而鼓励她,来劝说廖先生应试。

廖先生看着巧霜,低声:“巧霜,其实……夫人聪颖睿智,雷厉风行,总会让人觉得,她一定会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事情。“

“但实际上,她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然,她不会帮着莹莹小姐出头,也不会教导莫衡公子……若她真的权衡利弊,将自己摆在第一位,便应该直接回太傅府去,不再掺和镇国将军府的事。”

“你若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夫人会为身边的人铺路……却唯独,没有自己的路。”

巧霜愣住了。

在她眼中,沈映月无所不能,她从未站在沈映月的角度,去想过这些事情。

巧霜咬了咬唇,道:“自从将军出事之后,夫人变了很多,我总觉得夫人能独当一面,事事胸有成竹,她说什么,我便信了……枉我跟了夫人这么多年,竟然还不如你看得透彻。”

巧霜顿时有些惭愧。

廖先生笑了下,低声:“夫人若有心瞒着,你又如何猜得出呢?”

巧霜低头,道:“其实,我如今能开始学做营生,也是夫人给的机会……若换了旁的主母,也没人会理睬我的想法。”

巧霜说着,心绪更是复杂。

本来,于公于私,她都应该来劝说廖先生,但现在明白过来后,她却有些矛盾了。

如果真的让廖先生离了镇国将军府,夫人便失了助力;

但如果让他留下,巧霜心中又不忍,他再次错失良机……但这心思,她是断断不敢让廖先生知道的。

廖先生低声:“我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但我不能如此忘恩负义。我会好好帮助夫人,经营流光阁和若玉斋……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巧霜沉默了一会儿。

少倾,她忽然抬头,道:“廖先生。”

廖先生意外地看着她。

巧霜咬了咬唇,低声道:“若是……我们一起努力呢?”

廖先生眨了下眼,神情微凝。

巧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廖先生留下,无非是为了流光阁和若玉斋……若是我能撑起流这两份营生,那廖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去考科举了!?”

廖先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巧霜,喃喃:“可是……你连账目都不熟悉,也没有管过铺子……”

“我的能力虽然不及先生,但我可以学,也能吃苦!”

巧霜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她继续道:“若是我能帮夫人分担流光阁和若玉斋的营生,先生又能如愿以偿地考科举,岂不是两全其美?如果先生仕途顺利,日后能助镇国将军府一臂之力,那便更加不负夫人的恩情了。”

廖先生犹豫地看着巧霜,道:“可是……若是那样,你便不能嫁人了。”

巧霜已经十八岁,沈映月待下人如此之好,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为她婚配。

做营生的管事,不可能说换就换,而且在这个时代,女子掌事,要比男子困难多了。

巧霜垂眸,笑了笑:“若是随意嫁个素未蒙面的,还不如守着夫人呢。”

说罢,巧霜微微扬起下巴,秀丽的脸上满是坚决:“先生是苍鹰,应该翱翔天际,俯瞰大地,而不是落树修巢,瞻前顾后……我与先生不同,不过是一只小小麻雀,能有自己的一个安稳小窝,便很是满足了。”

廖先生心头微震。

他静静看着她,巧霜眉眼轻弯,嘴角挂着笑意,但眼眶却有些微微泛红。

廖先生想起这些日子,巧霜日日跟在他身旁,为他打杂琐事,处理生意。

甚至,有不少难缠的客人,巧霜比他应对得更好。

她是有这份潜力的……只不过,这代价也太大了些。

廖先生深深看了巧霜一眼,心中下了决定——“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