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蹙起的眉, 一直就没有松开过。
马管事笑道:“廖先生生得俊秀,说不定罗夫人一见,就不生气了……”
廖先生瞥他一眼:“马管事再胡说, 你就自己去。”
马管事悻悻闭了嘴。
沈映月清浅一笑,道:“将不擅长的事, 变得擅长, 才能突破自己。廖先生,流光阁开业的第一个月, 能不能盈亏平衡,就看你了。”
廖先生无奈,只得闷声答应。
当廖先生走到三楼之时,只见几个丫鬟小厮,都站在厢房门口,噤若寒蝉。
廖先生问道:“你们怎么了?”
有个机灵的小厮, 名唤阿威, 他低声答道:“廖先生, 罗夫人很是不悦, 便将我们都赶了出来……夫人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呢?若是这样下去, 只怕罗夫人今日真的要留宿在此了!”
廖先生一贯不会应付这般胡搅蛮缠的客人, 但他见夫人都发了话, 便只得硬着头皮来试试。
廖先生道:“别着急,我去看看。”
廖先生说罢, 便敲门进了厢房。
罗夫人一身明丽华服,端坐在桌前, 她余光瞟到人进来, 便悠悠抬起眼帘。
“你是何人?莫夫人为何还不现身?”
罗夫人面色愠怒, 语气也是冷冷淡淡。
廖先生几步上前, 拱手见礼,道:“小人廖文松,乃是流光阁的管事。我们夫人今日不在,实在抱歉。”
“不在?”罗夫人道:“我可是听闻,莫夫人事必躬亲,日日都来流光阁的!你们莫不是在糊弄我?”
廖先生见罗夫人咄咄逼人,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沈映月曾经教过他,遇到客人之时,要先弄清楚对方的意图,才能更快地解决问题。
廖先生心道,这罗夫人明显就是冲着夫人来的,为了见夫人,只怕会不择手段……自己恰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将她稳住。
廖先生面不改色,开口道:“罗夫人有所不知,我们夫人除了要经营流光阁,还要管府中诸多事宜,最近都没有来流光阁了。”
罗夫人的脸拉得更长,道:“莫夫人就算再忙,不可能不来流光阁露面罢?”
廖先生淡淡一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我们夫人每月的最后一日,会来流光阁主持雅集。”
“雅集?”罗夫人面色稍霁,道:“之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这雅集并不对外,只有非常少的客人能参加……”
廖先生点到即止,并不多言。
而罗夫人立即追问:“如何才能参加雅集?”
廖先生道:“每月在流光阁花销前五位的客人,便会由夫人亲自接待,参加雅集。”
罗夫人看了廖先生一眼。
廖先生不苟言笑,说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看起来可信度十分之高。
罗夫人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我要怎样才能排进前五位?”
廖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劝夫人,还是莫要去争抢前五的席位了。”
罗夫人狐疑道:“为何?”
廖先生道:“如今离月底已经不足几日,夫人如果要排进前五,至少得花销八百两银子以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罗夫人轻蔑一笑,道:“我堂堂永安侯府,难道还舍不得这八百两银子?”
廖先生从善如流,道:“既然如此……不知夫人想要点什么?”
罗夫人愣了愣,她还没想过这件事。
廖先生主动介绍道:“江南来的茶饼可好?夫人可以存在我们处,下次来喝,也可带回府中。”
罗夫人不甚在意,便道:“你看着安排便是!”
这些她都不关心,她只当花钱买了雅集的席位。
廖先生应了一声,又补了一句:“八百两银子,已经可以排到第五位了,恭喜夫人获得席位。”
“第五?”
罗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廖先生,语气不善:“我永安侯府何时甘居人后?”
廖先生笑了下:“若要排到头名,那可就贵多了……如今头名的是太尉夫人。”
罗夫人问:“你说的是韦太尉的夫人?”
“不错。”
罗夫人蹙起眉来。
上次马球赛,韦公子与罗端被编为一组,两人在赛场上便十分不和,输了比赛之后,他们还闹了一场。
因此,罗夫人就更不喜太尉府了。
罗夫人看向廖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到头名,将太尉夫人压下去!”
廖先生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仍然不慌不忙地确认道:“夫人确定?这第五名和第一名之间的价差,也不知一点点啊……”
罗夫人见他一再提示,忽然觉得自己被对方看轻了,脸色一垮:“你当我永安侯府,是寻常的小门小户吗?”
廖先生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满是惶恐,忙不迭地点头,道:“小人明白了,请夫人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廖先生走后。
一旁的丫鬟低声问道:“夫人,您当真要排到头名么?”
罗夫人秀眉挑了挑,趾高气扬地开口:“怎能让那个无知村妇,排到我前面?”
丫鬟连忙附和称是。
片刻之后,廖先生便带着一张字据回来了。
廖先生将字据呈到了罗夫人面前,道:“罗夫人,如今排到头名要两千五百两银子,还请您看看字据,画个手印!”
罗夫人微微一惊:“第五不是才八百两么?怎么头名要两千五百两?”
廖先生解释道:“不错,因为韦夫人在流光阁买了不少茶点,供应到了马球赛上。您想超过她的话,便只能花更多的银子了。”
罗夫人嘴角抽了抽。
廖先生见状,微微叹气,道:“我早就说了,罗夫人此时参与排榜,不是明智之举,若是夫人觉得贵了,那不如就别参加……”
廖先生语气平静,听起来还有几分安慰与同情。
罗夫人面色微变,道:“谁说我嫌贵?”
说罢,她便接过廖先生手中的红泥,伸出拇指沾了沾,摁了上去。
廖先生终于露出笑意,他收了字据,忙道:“来人,为罗夫人准备名牌,挂到头名的位置!”
罗夫人虽然有些肉疼,但见到自己的名字,压了太尉夫人的名字一头,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得意。
-
罗夫人终于离开了流光阁。
阿威站在廖先生旁边,笑嘻嘻道:“还是廖先生厉害!不但送走了罗夫人,还将咱们库里的茶饼都卖了!”
廖先生一笑,道:“罗夫人既然要当头名,咱们自然要满足她。”
廖先生说罢,正想上楼告诉沈映月这个好消息,却有一名丫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丫鬟开门见山道:“这位先生,我家夫人想见见您。”
廖先生愣了愣……他平日里一贯都待在账房或者柜台,是不直接待客的,今日怎么要见这么多的夫人?
但廖先生仍然跟着丫鬟,去了二楼的雅间。
“夫人,廖先生来了。”丫鬟低声禀报完,便自觉地退到了一旁。
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尚书府的孙夫人。
孙夫人见廖先生到了,挽起一个笑容,道:“廖先生是吧?”
“正是。”
孙夫人轻笑了下,道:“我听说,永安侯府的罗夫人,忽然买了许多茶饼……名字便挂上了花销榜的第一名,可是真的?”
廖先生看了她一眼,孙夫人虽然笑着,但笑意不及眼底。
廖先生迟疑片刻,点头:“是。”
孙夫人又问:“听说当了头名,便能上四楼,参与月底的雅集?这雅集之中,到底有什么内容,值得罗夫人花这么多银子?”
廖先生沉默一会,道:“这是客人自己的选择……小人也无从得知,不过这四楼,确实放着我们镇国将军府,最珍视的东西。”
孙夫人与旁边的丫鬟绿萝对视了一眼。
史管家给她们的消息中提到,这流光阁四楼十分神秘,除了沈映月和两位流光阁的管事,谁也不许上去。
这个月底,雅集第一次开放,便会邀请花销前五位的客人参加。
明面上是品茗聊天,可实际上做什么,就说不准了。
孙大人和孙夫人,总担心镇国将军府捏了他们的把柄,于是一直惴惴不安。
当孙夫人听闻,四楼的雅集可能事关镇国将军府的机密,便亲自过来打听了。
孙夫人沉思一瞬,问道:“方才罗夫人买的茶饼……还有么!?”
-
罗夫人买茶饼的事,很快便在流光阁里传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永安侯府的罗夫人,一日之内,居然在流光阁买了两千五百两银子的茶饼!”
“什么?罗夫人莫不是疯了!这么多茶饼,喝到猴年马月也喝不完!”
“谁说罗夫人是为了喝茶?她是为了雅集第一的席位!”
“雅集第一的席位,竟这么值钱吗?”
“听闻雅集那一日,莫夫人会将莫衡公子的画作拿出来放卖,我猜罗夫人定是为了买画,才去争这席位的!”
“原来如此!莫衡公子的画作,果然值钱啊!”
就在众人津津乐道的过程中,莫衡的画作,还未开始放卖,价格又涨了好几成。
流光阁四楼,廖先生一面看着账册,一面感叹:“夫人果真未卜先知,与前面几日相比,参加雅集的名单,又变了!”
四楼布置得十分舒适,沈映月正坐在躺椅上看书,听到这话,便开口问道:“又有谁进来了?”
廖先生笑了下,道:“户部尚书夫人。”
“孙夫人?”沈映月微微一笑,道:“她第几?”
廖先生答道:“第五。”
沈映月放下手中的书本,淡淡开口:“倒是符合她精打细算的性子。”
廖先生无意间看了一眼,沈映月手中的书,有些意外。
“夫人在读《大旻通典》?”
沈映月微微颔首,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这本书不是普通的书籍,而是介绍大旻朝堂之中,各部分分工和要职的。
沈映月之前对三省六部只有大概的了解,却没有深入研究过。
但沈映月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她看了这书后,便将自己认识的人,和这书里的介绍,串联起来了——
汝南王和永安侯,都在三省六部之外,各执一隅,只是地位高低不同。
太尉府则是个相对尴尬的存在,名为掌管军事,但其实没有什么实权。
所以这三家,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谁也看不上谁。
除此以外,沈映月还认识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兵部尚书有不少的事项,要和镇国将军府商量,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不过如今,镇国将军府无人接管兵权,所以兵部尚书张楠,暂时也没有上门了。
户部尚书则掌管全国的钱粮、俸饷等,是六部的重中之重。
而户部的经济来源,大部分是赋税。
出项之中,占比最高的,则是军费。
按照白燃和吴小刀提供的信息,户部尚书贪墨军饷,以次充好,可见这其中油水不少。
沈映月正在深思,廖先生却忽然开口,道:“小人曾经也读过这本书。”
沈映月抬眸,看他一眼,笑道:“廖先生也喜欢研究政务?”
廖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曾经上京赴考之时,我便查阅过《大旻通典》。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那是还立下过志向,若有机会,想进六部任职。”
“哦?”沈映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廖先生当时,想进哪一部?”
廖先生沉吟片刻,低声:“吏部。”
沈映月见他神情认真,继续问道:“为何?”
“吏部主管文选、勋封、考课等事务……小人出身寒微,知道寒门学子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
“夫人可能不知,我当时是乡试头名,却差点被人顶替……个中滋味,难以言表。我当时便发愿,若有朝一日能进入吏部,我一定要尽全力,让这科考、任命更加公平,不让优异的人才,因为出身而被埋没。”
沈映月笑了笑,道:“廖先生的想法固然是好,但我却想问一句——何为公平?”
廖先生愣了愣,答道:“在我看来,各人家世背景有异,名门子弟和寒门弟子相比,入朝出仕的难度,简直天差地别……这便失了公平。”
沈映月却道:“恕我直言,先生的看法,有些偏颇。”
廖先生微怔,看向沈映月,拱手:“请夫人赐教。”
沈映月问:“廖先生以为,你和莫衡比起来,谁入朝为官更加容易?”
廖先生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莫衡公子……镇国将军府乃钟鸣鼎食之家,门族显赫,小人一介草民,岂堪比较?”
沈映月继续道:“不错,这样看来……确实有些不公平。”顿了顿,她继续道:“廖先生可记得,镇国将军府的英雄碑?”
廖先生眸色微顿。
沈映月淡声道:“镇国将军府如今的荣耀,是历代莫家儿郎,用性命换来的。”
沈映月凝视着廖先生,道:“先生如今看到的荣华和捷径,不过都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罢了。若要谈论公平,只怕是算不清了。”
廖先生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沈映月又道:“我这么说,并没有批判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想提醒你,每个人遇到问题,都会习惯性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甚至结合自己的经历……这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却不可以偏概全,一概而论。”
“况且,科举制度再公平,也不过是选拔出学问好的人而已。须知,做学问和做官,是完完全全两码事。”
廖先生犹如醍醐灌顶。
“夫人一席话,实在另小人羞愧不已!小人此前的想法,着实太狭隘了……”
沈映月却摇摇头,道:“先生少时便能有如此胸襟和抱负,已经十分难得了。”
廖先生勉强笑了下,道:“夫人谬赞。”
顿了顿,廖先生又问:“小人前段日子,还写了篇政务策论……若夫人不嫌弃,可否帮忙指点一二?”
廖先生虽然清高,但对沈映月却是心服口服。
沈映月笑着点头:“好,我便等着拜读先生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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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终于到了雅集这一日。
当镇国将军府的马车,缓缓停在流光阁门口之时,连沈映月都讶异了一瞬。
沈映月问:“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流光阁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二楼的雅间和三楼的厢房,都是人满为患。
而流光阁外面,还有不少家丁,在替主子排队进场。
马管事笑逐颜开,道:“夫人有所不知,客人们都听说了,今日四楼要开雅集,拍卖莫衡公子的画作,她们虽然上不了四楼,却也想来看看热闹。”
沈映月秀眉一挑,道:“今日……确实有热闹可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