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公一回头, 只见韦太尉带着几个幕僚,大步地走了过来。
韦太尉虽然面带着笑意,但随身却带了一股凛冽的冷意。
沈映月只瞥了一眼, 就知来者不善。
韦太尉到了唐公公和沈映月面前,笑道:“都怪内人准备不周, 今日唐公公来了我太尉府的地盘, 理应我们来安排回礼,居然让莫夫人操心了, 真是令我汗颜!”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莫衡挤到了后排。
莫衡蹙了蹙眉,正想开口,沈映月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莫衡敛了不悦, 便只得静观其变。
这桌案周围, 本来还有不少围观之人, 幕僚便都将他们驱散了。
韦太尉低声道:“唐公公, 看了这么久的马球赛, 想必也累了。后堂为您备了薄礼, 不如移步去看看?”
唐公公面色迟疑。
沈映月却笑了笑, 道:“韦太尉一片好意,唐公公可莫要辜负了!除此之外——”
她一把拿起桌上的画卷, 道:“唐公公请看,这画卷之上, 既有太尉公子的英姿, 又有镇国将军府的小姐身影, 便算是太尉府与镇国将军府共同的心意, 还望唐公公同礼物一起笑纳。”
此言一出,就算韦太尉再不情愿,却也不好说不了。
唐公公本就喜欢这画,便对旁边的小太监道:“那便收起吧。”
唐公公心中清楚,皇帝年轻,虽然人没来,但玩心不减,若是看到这幅画,定然会高兴的。
莫衡本以为这幅画送不出去了,但沈映月这一招以退为进,倒叫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唇角忍不住上扬了几分。
韦夫人听说韦太尉过来找唐公公,便也跟了过来。
此时,她站在韦太尉身后,见到沈映月三言两语,便将莫衡的画作塞给了唐公公,自是十分不满。
这既然是太尉府的地盘,她便见不到别人在这儿做主!
韦夫人掩唇笑了下,道:“公公可要将这画收好了,毕竟,莫衡公子可是下了大力气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这么大一幅画,不多时就画完了,可见技艺炉火纯青,熟能生巧啊……”
韦夫人这话,乍一听是在夸赞莫衡,但细细品味,便能发现,她是在拐着弯提醒唐公公——镇国将军府送画之事,是蓄谋已久的。
唐公公可是一等一的人精,怎会听不懂?
他本来想拿着这画回去交差,哄哄皇帝高兴。
但听了韦夫人的话,顿时又有些犹豫了。
若镇国将军府筹谋了如此之久,是不是真的别有所图?
如今镇国将军府的兵权还未卸任,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若自己和镇国将军府走得太近,恐怕不妥……
韦夫人见唐公公面露犹疑,便得意地看了沈映月和莫衡一眼。
莫衡满腔恼怒,却不知道如何辩驳。
沈映月秀眉一挑,不慌不忙地开口:“韦夫人说得不错,这画……莫衡确实花了大力气。”
莫衡微微一愣,看向沈映月。
沈映月淡淡开口:“诸位有所不知……吾弟莫衡,自小患有心疾,所以不能习武。”
唐公公听了,若有所思地回想起来。
他曾经听说过镇国将军府的三公子莫衡,整日里无所事事……今日才知,原来是这个原因。
沈映月继续道:“但莫衡不愿蹉跎岁月,便立志习文学画。诸位今日看到的这幅丹青,他在府中已经画过上百遍了,不然……也不敢大着胆子,来这马球场边上献丑……当着人面作画,本就是一种挑战。”
沈映月这回答极其巧妙。
她既没有否认,这画莫衡练了许多遍;
又侧面解释了,莫衡画画并不是为了讨好唐公公,而是他本来的志向。
唐公公何其聪慧,一下便明白了沈映月的意思。
但韦夫人依旧不依不饶,道:“不过莫公子的丹青就算再好,恐怕也无法继承武将衣钵了,真叫人惋惜啊……”
她说得阴阳怪气,总想着借着讥讽镇国将军府无人可扛大梁,以抬高太尉府的地位。
沈映月笑了笑,道:“人总有长短,我们要学着正视现实。既然莫衡无法习武,那他选择其他方向也是理所应当。只要勤恳可刻苦,积极上进,有朝一日,必能出人头地……而我们身边,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莫衡听了,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的。
沈映月说罢,看了唐公公一眼。
沈映月这话不光是说给莫衡听的,也是说给唐公公听的。
唐公公年幼时,家中穷苦,为了全家的生计,挨了一刀进宫。
说到继承一事,本就戳了唐公公的痛处。
而沈映月此话,倒叫唐公公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来。
当年,他也知自己不可能再与寻常人一般传宗接代,便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帝,才有了后来的荣华富贵。
莫衡生在武将之家,偏偏不能习武……寻些旁的路子上进,也是件好事。
唐公公忽然对莫衡的处境,有些感同身受。
于是,他便冷冷地看了韦夫人一眼,道:“韦夫人此言差矣,所谓‘行行出状元’,人一样事情不行,难不成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么?”
韦夫人一愣,她倒是没想到唐公公会忽然发难。
韦太尉略一思忖,便知韦夫人说错了话,顿时愤怒不已,斥责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胡说些什么!?还不快滚回你的座位去!”
韦夫人一听,心中委屈至极,她愤恨地看了韦太尉一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韦太尉却是一脸嫌弃。
韦夫人只得转身走了。
韦太尉心中清楚,这唐公公虽然是个太监,但在皇帝面前的分量不轻,方才韦夫人得罪了他,只怕整个太尉府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他连忙挽起一个笑容,道:“唐公公莫见怪,我内人年纪大了,总爱犯糊涂……不若我陪您去后堂喝一喝茶?”
唐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我看今日这马球赛上供应的茶,倒很是不错……听说,是莫夫人的流光阁准备的?”
沈映月唇角微漾,道:“是,若公公喜欢,我便着人备一些,给公公带回去。”
唐公公也不推辞,笑了笑,道:“夫人有心了。”
说罢,他便悠悠道:“今日出来久了,只怕皇上忙完了要找咱家,咱家就先回宫了。”
沈映月低声道:“今日天冷,我着人备了些暖手炉,已经送到唐公公马车上了。”
沈映月就是这般,永远比旁人多做一步。
韦太尉顿时有些尴尬,他只得悻悻道:“那,我送公公出去罢?”
唐公公颇为欣赏地看了沈映月一眼,却没说什么。
“就不劳烦太尉大人送咱家了,您还是先去看看韦夫人罢,可莫要伤了夫人的心!”
说罢,唐公公便笑着走了。
一应小太监,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唐公公身后,其中一人,还小心翼翼地捧着莫衡的画,生怕弄坏了一般。
沈映月目送他们走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微微落定。
韦太尉看了沈映月一眼,笑了下:“莫夫人,好手段。”
沈映月回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笑道:“韦太尉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韦太尉似笑非笑,声音阴冷:“你一步一步,引着我们走入你的圈套,整个太尉府,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所有的好处都让莫夫人占尽了,又何必再装傻?”
沈映月唇角微勾:“若韦太尉想算账,我便与你算一算。”
“我原本做着流光阁的生意,已经拒了贵府的马球赛邀约,是韦夫人主动上门,邀请我的。”
“而后,也是韦夫人主动提及,愿意让流光阁供应所有的茶点,并支付了银两。”
“今日,赛场上的胜负自有机缘;但赛场之下,我不过是请唐公公,看了一幅画罢了。”
沈映月说罢,抬眸看向韦太尉,笑问:“太尉大人觉得,我哪一点玩弄了您,或者夫人?”
韦太尉一时语噎。
他眼皮抽了抽……比阴谋更可怕的,是阳谋。
你看到了对手的每一步棋,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结束之后,甚至指不出对方的错来。
韦太尉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看来……夫人说这沈映月诡计多端,不是假的!
韦太尉不怒反笑,道:“我本来还以为,镇国将军府没了莫寒要一落千丈,没想到,他竟真的娶了一位贤内助回来!有趣,有趣!”
沈映月无声地看了他一眼,淡声:“若太尉大人没什么别的事,我们便先离开了。”
说罢,她便带着莫衡离去了。
直到两人走远之后,莫衡才抬手抚了抚胸口,道:“二嫂,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你可知道,那韦太尉纵横官场多年,老奸巨猾!你居然还能将他说得哑口无言!?我真是服了你……”
“你到今日才服我么?”沈映月面容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莫衡哭笑不得:“早就服了,早就服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找莫莹莹去了。
而他们没有发现——距离不远的看台席位上,有一男一女,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
女子一身明丽华服,美艳不可方物,已经有些年岁了,却保养得当,一条细纹也无。
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衣着华贵,一看便身份显赫。
女子饶有兴趣地开口:“没想到,这莫寒之妻,竟有几分厉害……之前我还小瞧了她。”
一旁的年轻男子,缓缓放下茶杯,他面带笑意,沉声开口——“母亲觉不觉得,我们府上……正缺这样一位主母?”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