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安静了一瞬。
莫衡直挺挺地站着, 他一手拿着卷轴,一手摸了摸鼻子,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画的……”
沈映月目光落到卷轴之上, 这卷轴外面, 还绑了一根金丝红绳,看起来十分精巧。
莫衡垂眸, 见沈映月盯着卷轴没动,顿时恼羞成怒。
他立即将卷轴收回,冷冷道:“我就知道二嫂事忙,没有闲工夫看我的涂鸦之作,我这便走了,不在这儿碍你的眼!”
沈映月悠悠看了他一眼, 指了指那红绳, 道:“你打了个死结。”
莫衡微愣, 低头看去——
那金丝红绳, 不知什么时候拉紧了, 当真成了个死结, 将卷轴牢牢拴住了。
莫衡眼角抽了抽。
他只得默默收了气性, 凝神去拨弄那绳结。
沈映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剪刀,“咔嚓”一声, 就将红绳剪断了。
莫衡:“……”
“凡是不要急着发火,先弄清楚情况, 再开口说话。”
莫衡嚅喏地“嗯”了一声。
沈映月将卷轴接过来, 将画卷徐徐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 便是幽暗的天幕下, 那一团炽热的篝火。
篝火四周,围着不少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他们昂头摆手,仿佛在尽情舞蹈。
而篝火的外圈,还坐着不少人,他们有的端着破碗,把酒言欢;
有的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有的,对月独酌,仰望星空;
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对母女。
小小的女孩儿,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夹袄,依旧冷得面色发白,而她衣着单薄的母亲,则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中,母女俩正在分食一个红薯,她们虽然捉襟见肘,但却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一眼看去,便让人无比动容。
沈映月看了片刻,道:“画了多久?”
莫衡一愣,随口道:“这么简单的画,一日便画完了……”
沈映月瞥了莫衡一眼,只见他眼角下,挂着两块明显的乌青。
这么精细的一幅画,没有个两三日,应该是画不完的。
沈映月却没有点破,而是与他讨论起这画来。
沈映月指了指上面的母女,问:“这是馒头和她娘?”
莫衡:“嗯!”
沈映月又问:“那……这是祝村长?”
“没错!独臂村长就是他!”莫衡谈起画作,便十分来劲。
沈映月微微颔首:“嗯,画得不错……很像。”
莫衡听了,唇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在府中,还没有人会花时间,认认真真看他的画。
“对了,世子和二公子怎么没在里面?”
莫衡轻哼了一声,道:“他们那种纨绔子弟,怎么配出现在我的画里面?”
沈映月笑了下:“五十步笑百步。”
莫衡反驳:“那我也是五十步,和百步的不同!”
沈映月看完了画,便仔细将画卷了起来,对莫衡道:“这画……不如送给我罢?”
莫衡有些意外。
他心中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但面上却不表露:“本公子的画作,岂能随便送人?”
沈映月道:“你方才不是说,这是随手涂鸦么?”
莫衡尴尬了一瞬,索性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二嫂如此喜欢,我就忍痛割爱,送你了!”
沈映月笑了笑,便将卷轴放到了一旁。
“最近你在做什么?”
沈映月抬眸,看向莫衡。
莫衡呆了呆,连忙道:“我最近没去醉心楼了!我都待在家里画画,真的!!”
上次沈映月去醉心楼看花魁大赛,那支配世子和二公子的架势,实在把莫衡吓得不轻。
若是莫寒泉下有知,只怕要从土里爬出来将他揍一顿。
沈映月缓缓落座,悠然问道:“莹莹退婚的事,你可听说了?”
莫衡道:“听说了,那陈家不是东西。”
沈映月“嗯”了一声,道:“然后呢?”
莫衡有些疑惑,他喃喃道:“莫莹莹退婚是好事……她理应看开些。”
沈映月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
莫衡有些茫然,又试着答道:“她如今还年轻,只要她别乱发脾气,别吃太多,以后要嫁什么郎君没有?”
沈映月挑了挑眉,道:“说得没错,但这些话,你应该亲口对莹莹说。”
莫衡有些不明所以:“二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映月看了莫衡一眼,道:“莫衡,你如今是镇国将军府这一辈里,唯一的男丁,也是莹莹唯一在世的兄长。”
莫衡一怔,撇撇嘴:“她可从来没有叫过我三哥!”
两人一向关系不好,莫衡嫌莫莹莹聒噪粗鲁,莫莹莹嫌莫衡手无缚鸡之力,经常一见面就吵个不停。
沈映月却道:“她不叫你三哥,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不够像一位兄长……你想想看,若是将军还在世,得知小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会怎么办?”
莫衡抿了抿唇,没说话。
以莫寒的性子,只怕陈昌言来退聘之时,都没法站着离开。
沈映月见莫衡沉默不语,便道:“退婚不是小事,对莹莹多少有些影响……为她做主也好,安慰她也好,你是兄长,就要拿出你做兄长的样子来,明白吗?”
莫衡沉思一瞬,不置可否,便离开了竹苑。
巧霜站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便走了进来,道:“夫人,听闻莫衡公子一向与莹莹小姐不和,您这样劝说莫衡公子,奴婢担心……会引起他的反感。”
沈映月沉声道:“他除了是他自己,还是兄长、儿子、叔叔……每一个身份,都有对应的责任要承担,需要一个引导的过程。”
沈映月心中清楚,莫衡自小便缺乏正确的教导,看起来玩世不恭,实际上敏感至极。
沈映月不但要帮他建立自信心,还要帮他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责任感。
见完莫衡之后,沈映月重新翻开了记事簿。
她埋头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想起一事,便开口道:“巧霜,去请史管家过来。”
巧霜连忙应是。
但半刻钟过后,巧霜却一个人回来了。
“夫人,史管家出府去了。”巧霜问了一圈,都没有人知道史管家去哪里了。
“出府了?”平日里史管家出府,都会提前与沈映月报备的。
沈映月沉吟片刻,道:“罢了,待他回来再说。”
-
京城的城东和城北,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和高门大户。
而城南和城西,则聚集了大部分的百姓。
城南的街道两旁,酒楼食肆林立,小摊自街头摆到了巷尾,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听起来十分热闹。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着了一袭不起眼的布衣,在街边独行。
他路过街边的摊贩,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街尾的一座酒楼中。
男子在酒楼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头,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没人跟着自己之后,才拾阶而上。
门口有一小厮,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史管家来了?我家主子等候多时了!”
史管家敛了敛神,问道:“你家主子到底是谁?”
小厮笑了下:“史管家既然来了,上楼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便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带路。
史管家迟疑了片刻,终究是跟着小厮上了二楼。
这酒楼的二楼都是厢房,隐蔽性极好。
小厮将史管家带到了厢房门口,低声道:“史管家,我家主子就在里面,还请入内一叙。”
史管家看了他一眼,伸手推开了门。
史管家踏入门口,却见窗边的桌子前,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这妇人看着年近五十,满头珠翠钗环,富态至极。
她见史管家到了,轻轻笑了声,道:“这位便是史管家罢?请坐。”
史管家站着没动,他打量了那位夫人一眼,总觉得她好生眼熟:“小人斗胆,敢问夫人是?”
那夫人身后的丫鬟,温声开口:“我家大人是户部尚书孙大人,这位是孙夫人。”
史管家听了,依礼作了一揖。
史管家看了孙夫人一眼,问:“不知孙夫人找小人过来,所为何事?”
孙夫人唇角微勾,没有直接回答他,却道:“史管家真是贵人事忙,我差人给你送了四五此信,才能见上一面,入宫都没有这般麻烦。”
从半月之前,史管家便收到了未署名的信件,其中提到,想请他见面一叙,但史管家一直未回应。
史管家见孙夫人话里有话,便等着她开口。
但孙夫人不徐不疾,她吩咐身后丫鬟,道:“快给史管家看茶。”
这丫鬟比寻常姑娘生得更加貌美,她连忙上前,邀史管家落座,又为史管家倒了一杯茶。
史管家道了句谢,却没有多看那丫鬟一眼。
孙夫人将史管家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道:“史管家,如今镇国将军府……情况如何?”
史管家从容地笑了笑:“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孙夫人重复了一遍,随即轻笑起来:“我可是听说,自打将军夫人管家之后,先是拿掉了多年旧仆,又改革了府内的月钱制度……只怕这日子,不大好过罢?”
史管家面不改色,随即道:“孙夫人此言差矣,将军夫人这般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不应断章取义。”
孙夫人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笑道:“我可没有断章取义……我也去过那流光阁,着实开得热闹……马管事如今成了马掌柜,在流光阁里混得风生水起,如今京城圈子里,大半的夫人们都认识他了……”
顿了顿,孙夫人抬眸,看了史管家一眼:“若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是你的副手罢?如今都爬到史管家头上了,难道……史管家也坐视不理?”
史管家眸光微顿,抬眸,看向孙夫人:“孙夫人……小人不过是一个管家,不值得夫人兜这么大圈子,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呵呵呵……”孙夫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好,我就喜欢史管家这般,快人快语。”
孙夫人放下茶杯,道:“早就听我家大人说过,镇国将军府的内务,一向打理得井井有条,都有赖于史管家……如今我尚书府正却一位得力的管家,不知道史管家有没有兴趣?”
史管家看了孙夫人一眼,有些疑惑,他沉声道:“京城之中,有能力做管家之人何其多……孙夫人为何单单找上了我?”
史管家一贯冷静,他心里十分清楚,若真的是为了招募管家,并不值得一位主母,如此劳师动众地来见他。
孙夫人眼尾微眯,声音幽幽,反问道:“史管家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