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莫二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七爷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围观的赌徒们,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
莫二爷勉强抬眼,看向沈映月, 声音发颤:“映月啊,我可是莫寒的亲叔叔!你怎能如此大逆不道!?”
“二叔, 将军生前便嘱咐过您要戒赌, 任何人不得帮您收拾烂摊子……是您自己违背了当初的承诺,才落得如此下场。”
莫二爷自知理亏, 便只能软了语气,道:“是是!是二叔不好!映月,这次你一定要救二叔啊!二叔保证以后再也不赌了!”
沈映月徐徐开口:“二叔的保证价值几许?就算这一次我们勉力凑出了十万两,也难保二叔不再犯错。”
莫二爷面色一僵。
沈映月又看了朱七爷一眼,扬了扬手中的菜刀,道:“更况且, 朱七爷说了, 十根手指头, 一根指头一万两……这价钱, 很公道了。”
公道!?众人又是一惊。
“你你你!沈映月, 你疯了!?”莫二叔吓得浑身发抖, 不住地往打手的方向挪动:“救命, 救命啊!”
打手原本凶神恶煞地钳着莫二叔,可没想到沈映月比他还狠, 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史管家和梁护卫见状,犹豫着要不要上去阻拦。
而朱七爷见沈映月这般冷锐, 也有些傻眼了。
旁边的荷官低声问道:“七爷, 这将军夫人是不是在吓唬咱们啊?”
随从连忙道:“不见得, 听说连侯府二公子, 都被将军夫人收拾过,打得可惨了!而且这莫二爷,在镇国将军府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弃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朱七爷听了,眉头皱起。
镇国将军府如今没了靠山,他不过是想讨点便宜,顺便对永安侯示好……但如今沈映月这做法,他不但讨不到便宜,还会和镇国将军府结下死仇。
“二爷。”沈映月温声嘱咐道:“您别动,免得一次砍不断,还要多吃一轮苦头。”
莫二爷忍不住哭喊出声:“放开我!放开我!沈映月,你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辱我!还有朱七,你们不得好死!”
莫二爷杀猪一般的嚎叫,响彻了整个长乐赌坊。
沈映月目光逡巡一周,幽声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朱七爷,您说是吧?”
说罢,她面带微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赌桌上,无人问津的骰盅。
那是他们方才赌大小用的骰盅,一时忘了收拾。
朱七爷面色微变。
旁边随从道:“七爷……这将军夫人沈氏,听闻是太傅嫡女,这沈太傅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今日若真的以砍手收场,只怕不但得罪了镇国将军府,恐怕连太傅府也一并得罪了,您可要想好啊……”
荷官也犹豫了,他下意识看了朱七爷一眼,道:“七爷,那骰盅……”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沈映月唇角抬了抬,对莫二爷道:“二叔,您忍一忍,史管家已经请好了大夫,就在府中候着,几刀而已,很快就没有知觉了。”
“不不不!”莫二爷吓得面色惨白,语无伦次的大喊。
众人都瞪大了眼,看向沈映月,只见她举起菜刀,奋力一挥——
“且慢!”
众人一愣,这声音,是朱七爷发出来的。
沈映月动作顿住,抬眼地看向朱七爷,冷然问道:“怎么,七爷还想自己动手!?”
朱七爷的脸色也不比莫二爷好多少,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夫人误会了……镇国将军府果然家风清正,愿赌服输!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我朱某愿交夫人这个朋友……”
沈映月挑了挑眉:“哦?朱七爷的意思是?”
朱七爷干笑两声,道:“既然是朋友,今日这事,便、便一笔勾销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赌徒们窃窃私语起来。
“十万两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什么十万两,朱七爷又没什么成本,全凭运气……”
“镇国将军府的颜面,有这么大么?”
“废话!世代忠良,出了十几个将军,你说呢!?”
众人惊讶之余,又有些羡慕。
沈映月定定看着朱七爷,笑了下:“既然朱七爷如此大度,那便多谢了。”
说罢,她将手从骰盅上挪开,同时,也将菜刀扔到了一旁。
朱七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打手也及时将莫二爷放了,史管家连忙过来扶起莫二爷,但莫二爷吓得腿都软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不住地喘着粗气。
沈映月瞥他一眼:“二叔还不想走?”
莫二爷本来对她满腔怨念,一听这话,连忙道:“走!”
他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
沈映月看了朱七爷一眼,点头致意。
朱七爷愣了下,也回以一礼。
沈映月转身离开,众赌徒们自觉分到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沈映月走在前面,而梁护卫和史管家架着莫二爷,一起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莫二爷却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衡儿!?”莫二爷终于回过神来。
众人的目光投向莫衡,只见他面无血色,嘴唇煞白。
莫衡与莫二爷目光对视一瞬,愤而扭头,跑了。
“衡儿!衡儿!”莫二爷大声呼唤道,但莫衡早已经跑远了。
沈映月见莫衡的书童还在,问:“莫衡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书童怯声答道:“夫人前脚刚走,公子后脚便到了镇国将军府,得知二爷出了事,便过来了。”
莫二爷怒道:“什么?他在这儿,还眼睁睁看着老子被人欺负?”
沈映月却看他一眼,道:“那二叔觉得,莫衡是该进来求饶,还是应该带把刀来,与赌场的人搏杀?”
莫二爷一愣。
沈映月又道:“父亲本应是榜样,您让莫衡看到了些什么?”
莫二爷面色顿住,悻悻低头,不说话了。
沈映月对史管家和梁护卫道:“你们先送二叔回去,我去看看莫衡。”
说罢,便和书童一起,找莫衡去了。
“莫衡可能去哪?”沈映月低声问道。
书童答道:“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河边。”说罢,他指了指绕城河,道:“夫人,我们顺着河边走,应该能找到公子。”
绕城河边,植着不少高大的梧桐树。
正值深秋,梧桐呈一片金黄,枯叶簌簌而落,踩在地上嘎吱作响。
莫衡坐在河边大石上,他手中握着一根树枝,垂着头,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戳戳画画。
方才那一幕,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
他回到镇国将军府,得知莫二爷出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莫衡在长乐赌坊门口,翻身下马,才走到门口,便听见赌徒们议论纷纷。
“没想到镇国将军府的莫二爷,赌品居然这么差!输了钱还要逃跑?”
“定是因为没钱,莫将军一死,这镇国将军府不就成了空壳嘛!”
“当真是可惜,有用的死了,没用的倒是活得好好的……”
这些话,一字一句,如钢针一般,刺入了莫衡的心中。
他本想去救莫二爷,现在却一步也挪不动。
他站在人群之中,见到莫二爷被打手压在赌桌上,发髻散乱,十分狼狈,口不择言地骂人、求人。
极其不堪。
旁人说得没错,他父亲没用,他自己……也是个废人。
不能习武,不愿读书,一事无成。
莫衡愤而抬手,赌气地将树枝一扔,发出“嘣”地一声响。
“你果然在这里。”
淡然的声音响起,莫衡抬头一看,一袭素雅的裙裾映入眼帘。
他颇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沈映月没有回答,却在他附近的石头上,闲适地坐下。
沈映月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我那般对你父亲……你怪我么?”
莫衡微怔,摇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父亲,有意为之。”
沈映月挑眉:“你如何得知?”
莫衡抿了抿唇,道:“猜的。”
沈映月忍不住笑起来,道:“你倒是比二叔聪明。”
莫衡忽然有些好奇,问:“只是,那朱七爷为何会突然收手呢?”
莫衡冷静下来之后,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沈映月淡声道:“因为,他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什么意思?”
沈映月徐徐开口:“我听闻二叔是连续输了十把,才输光了所有的钱……其实赌博,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概率。”
莫衡对这个词很陌生,问:“什么是概率?”
“概率,指的是可能性……每一把,输和赢的概率都是一样的,但是要连续输或者赢上十把,概率大约为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基本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便猜测,那骰盅一定有问题。”
莫衡听懂了沈映月的意思,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当众揭露呢?”
沈映月笑了下,道:“我也是猜的,并没有真凭实据,同样是赌一把……我赌的是朱七爷不敢冒险,也不敢真的彻底得罪镇国将军府。”
莫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沉吟片刻,道:“这次,二房欠你一个人情。”
沈映月抬眸,看了他一眼,道:“这个人情,可是要还的。”
莫衡愣了愣,问:“你想要什么?”
沈映月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河边,迎风而立,裙裾飞扬。
河水湍急,自上游奔流而下,一往无回,波澜壮阔。
沈映月一字一句道:“我要你重振将军府门楣,成为受世人敬仰的英雄。”
莫衡立时呆住,片刻后,大笑出声:“二嫂,你莫不是今日被我父亲气糊涂了?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沈映月面色肃然:“是你自己不敢当真。”
莫衡面色一顿。
沈映月凝视他的眼睛,道:“莫衡,你也是莫家子孙,难不成想一辈子这么蹉跎下去?”
沈映月眼神真诚,没有一点看不起他的意思,反而带着不少惋惜。
莫衡无奈笑笑:“无所谓啊,反正在旁人眼里,我早就一无是处了。”
“旁人?”沈映月凝视莫衡,道:“这人生到底是你的,还是旁人的?旁人说你不行,你就认了,若旁人让你去死,你也顺着他们吗?”
莫衡抿了抿唇,低声道:“二嫂不知,莫家但凡儿郎,七岁开始习武,而我因患有心疾,从来不能动武。”
“我想过从文,可莫家一应人脉基础都在军中,实在没有半分助益……”
这些话,莫衡从来没有同人说过,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对沈映月说了出来。
沈映月看了他一眼,道:“莫衡,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
“听过又如何……不过是勉励人的废话罢了。”
沈映月:“我却觉得是一句好话。”
她看着莫衡的眼睛,道:“你方才说的习武也好,从文也罢,那都是别人成材的路……你应该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适合自己的路?”莫衡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什么路,是适合自己的。
沈映月下巴微扬,道:“我曾经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你若与我一样,就试着去排除选择,留下自己最想做的,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上面,再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莫衡怔住。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一直吊儿郎当,事事依赖大房一家,母亲精明又自私,也令人不喜,父母虽然口中念叨他,催他读书,却没有人在他身上花过心思。
而且,从小到大,长辈们的重心,都放在了莫崇和莫寒身上,他仿佛是个陪衬,无论长到多大,都不可能追赶上优秀的兄长们。
若是莫崇或者莫寒还在,他自然可以这么放浪形骸下去,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莫衡仿佛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丑,却被猝不及防地推到了台前。
莫寒死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时常离开镇国将军府,变本加厉地逃避现实,直到今日——还从未有人这般清晰地告诉过他,应对未来的方法。
莫衡看着沈映月,良久,才道:“可是,我无一所长……”
莫衡说着,有些惭愧。
沈映月淡淡一笑:“怎么会?我见过你的画,画得很好。”
莫衡有些意外,问:“你在哪里见过?”
“我之前在查姜妈妈的乱账,发现她还倒卖了不少府中字画,有几幅你画的美人图流落到了墨缘轩。”
说罢,沈映月掏出一锭银子,道:“这是姜妈妈用你的画赚来的,我本打算等你回府给你的。”
莫衡讶异地看着沈映月,她手心里躺着一锭银子,虽然不多,但却好似是他有史以来,得到最大的肯定。
莫衡喃喃道:“这是……我赚的!?”
沈映月郑重点头。
莫衡怔然接过,小心翼翼地攥在了手里,银子触手生温,好似一团希望的小火苗。
“二嫂,谢谢。”
沈映月笑了下,秀眉微挑:“如今会道谢了,总算是有些长进。”
莫衡面上一热,露出少年独有的赧然。
秋风渐起,金黄的梧桐叶落到河面,恍若点点星光。
莫衡望着眼前景致,不由得陷入深思……他这般平庸的人生,也真的能有转机么?
-
两人回到镇国将军府时,已经过了黄昏。
沈映月和莫衡才一进门,二夫人便迎了上来。
“衡儿,你终于回来了!”二夫人怅然道:“你父亲回来了,被你祖母好一顿训斥,如今还跪在祠堂里,不许他用膳……你快去求求你祖母罢!”
莫衡静静看了二夫人一眼,道:“母亲,父亲犯下大错,理应受罚。”
二夫人一听,顿时怒气上涌:“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说罢,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沈映月,道:“是不是这个女人和你说了什么!?你居然对父母这般态度?”
莫衡蹙眉:“母亲,此事与二嫂无关,今日若无二嫂出手,只怕父亲现在还回不来。”
二夫人柳叶眉紧皱:“衡儿,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今日差点将你父亲的手砍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真是气死娘了!”
说罢,二夫人气得拂袖而去。
沈映月看着二夫人的背影……有这样的母亲,也难怪莫衡不愿待在家中。
莫衡有些为难地看了沈映月一眼:“我母亲是一时情急,二嫂别放在心上。”
沈映月道:“你快去看看二夫人罢,我没关系。”
她从来不把二夫人这样的人放在心上,更别提二夫人说的话了。
莫衡叹了口气,无奈地追二夫人去了。
沈映月回到竹苑,巧云和巧霜已经备好了浴汤。
出去忙了一日,沈映月也有些疲惫了,泡着浴汤,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夫人,那十万两银子,长乐赌坊当真不要了么?他们不会反悔罢?”
巧云一边帮她梳头,一边问道。
她下午听梁护卫说了沈映月在赌坊的事迹,心中崇拜不已,恨不能亲眼所见。
沈映月低声道:“不会的。”
她心中清楚,朱七爷那样的人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承诺,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巧霜也忍不住道:“夫人这次去长乐赌坊,实在是有些危险,下次这种事,还是让二房自己去收拾得好。”
“这种事,不能有下次了。”
这一次,朱七爷能放过莫二爷,纯属侥幸。
若真有下一次……赔钱事小,但毁了镇国将军府的清誉事大。
而且,今日折腾了这么一轮之后,沈映月更是坚定了一个想法——镇国将军府必须开源,若同时失去权势和金钱,他们恐怕没有能力应对任何突发事件。
而以上两样,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徐徐图之。
沈映月泡在热水之中,神思悠悠。
沐浴完毕后,她换上了干净的纱衣,顿觉神清气爽。
巧云和巧霜便开始收拾沐浴的物什,而沈映月忽然想起,今日出门前,还有本书落在书房,便打算亲自去取。
莫寒的书房离卧房不远,沈映月便穿着寝衣过去了。
她一袭粉白纱裙,迎着夜风,穿过长廊,走向书房。
院子里寂静无声,唯有树影婆娑,无声地投射下黑色的阴影。
沈映月到了书房门口,如往常一般,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夜灯燃起,灼灼忽闪。
沈映月在桌案前,找到了自己读到一半的书。
反正还不想睡,她索性倚在了矮榻上,以手撑头,饶有兴趣地翻起书来。
沈映月长发微湿,铺陈在身后,有种慵懒肆意的美。
纱裙单薄,罗袜未穿,一双如玉的脚丫,轻轻落在矮榻边上,泛着莹润的光。
她看书看得入神,丝毫没有发觉房梁之上,有一个玄色身影,已经僵住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