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是想问,你愿不愿同裴映洲和离。”萧贺让藤月莫名感到一种压迫感,话语更是让她心中震惊。
“萧统领说笑。”藤月冷静地挡了回去。
“我知陛下给了你一封和离书,也知你此行为了什么。”
萧贺神色认真:“裴映洲出身大族,也颇多掣肘,且他不受父母疼爱,到现在也只是一个翰林修撰。虽说七年前遇见你,可他却弃你不顾……”
“薛鹤春!”藤月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制止道:“裴三公子并非你所说,暗中调查也非君子所为,藤月不敢与虎谋皮。”
姑娘话里的警告让萧贺手中的杯子攥的越发紧,但他依旧面色平静道:“阿满,我现在拥有的,比你看到的要多得多。”
“我可以帮你。”
“还有,往后再见到我,便唤我萧贺吧。”
他压下心底那懦弱的不甘和失落,道:“旁人说松鹤长春,后福无疆。但是我觉得薛鹤春这个名字不好,我不喜欢。”
听到他的话,藤月再未开口。
男人的眼睛盯着她:“阿满,我不图后福,只求今朝。”
“纵一时萧萧,唯八方贺我。于我来说,最好不过。”
他不再是被人踩在脚下的乞儿,不再是被关在暗牢不见天日的囚徒。
他不愿再做命如草芥无人在意的薛鹤春,而是要做人人敬畏的萧大将军。
藤月回望着萧贺的眼睛,只觉对面的人十分陌生。就如同第一次在城外见到他时,总有一种缠绕窒息之感。
深得帝心又与太子关系匪浅,藤月很想问问,这些年,少年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她不忍心责备,却也无法再与他同行,既摒弃旧名,便两两相清。
“萧统领,你带齐叔来见我,解我多年之惑,藤月甚为感激。青田山上的事若不愿告知,我也不再勉强。”
姑娘起身又是一拜:“在碧城我救你一命,十一年前你也还尽。今日,我只当没来过。”
“阿满,我等你后悔。”姑娘转身欲走,萧贺突然在她身后唤道。
藤月的脚步顿了一下,不带丝毫留恋地出了院子。
男人知道姑娘听到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齐云天看见他眼角的泪光,摇摇头继续收拾茶具。
萧贺想起第一次遇见藤月时的场景。
上元佳节,碧城落了雪。
大雪也没辱没往来之人的兴致,可没有一个人为他驻足。
薛鹤春已饿了许久。
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方屋檐之下,冰天雪地赤着脚,身形瘦削,不及平常孩童身量。
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薛鹤春对自己说。
他的亲戚族人都死在了不久前的战争之中,他一路颠沛流离苟且偷生,眼下还是要在黄泉路上与亲友团聚了。
屋内有人出门,看见门口缩成一团的乞儿,踢了一脚:“哪里来的乞儿?晦气!还不快滚!”
薛鹤春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又实在没有力气。抬眼,看见一双小巧的鞋。
很白净的一双鞋,在雪地中也毫不逊色。上面缀的珍珠让他想起儿时皎洁的月光,月光下跳跃一尾鱼,脚边围了一圈兔毛。
他仰起头,姑娘围着浅蓝色的大氅,手缩在袖子里,迤迤逦逦斜出一盏灯笼。
灯笼也是一盏华美的琉璃灯,镶嵌着耀眼的宝石。
姑娘好奇又温柔地看着他。
“你……”她将口袋翻找了一通,却未发现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她有些脸红:“我今日出来未带银两。”
“阿满!”
远远有人唤她。
姑娘一边应答着,一边将灯笼塞进他的手里,“这个灯笼应该可以换钱……”
薛鹤春看着她登上那座华美的马车,突然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窘迫。手中的灯笼,像一个绮丽的梦。
然而第二天,他睁开眼,姑娘笑着看着他,说道:“你醒啦!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和齐叔练武,做我的贴身侍卫好不好?”
少年点点头。
“你叫什么?”姑娘的眼盛了霜雪,清澈澄明。
“薛…”薛鹤春发觉,他竟是没有名的。一个薛字,还是旁人唤他母亲薛大娘的记忆。记事起,旁人便是狗蛋乞儿的叫,他不敢告诉姑娘,怕污了她的耳。
“我姓薛……没有名字。”想了想,他说。
“既如此,往后你便叫薛鹤春吧。松鹤长春,后福无疆,过了雪天,便只有春天。”姑娘欢欢喜喜道。
那些快乐的过去,便埋葬在过去。
从此世上无司徒月,便无薛鹤春。
他们都不再是从前。
出身世家大族的娇女,不会喜欢雪天的乞儿。他知道,藤月一向喜欢光风霁月的君子,可惜很快,他们会一同落入泥淖。
藤月走后,暗中的人现了身,正是那日明月楼的黑衣人。齐云天睁大眼,此人居然是当年青鸾军中失踪的青觉。
“我竟不知,你对小姐有这般心思。”似是不耻萧贺的言行,青觉说。
“那又如何?”萧贺没避开一旁的齐云天,径直说道:“你应当庆幸,如此我才能为你们心甘情愿的卖命。”
“如此,你既布了局,为何不告诉她青田山上的密室,让她早日探寻到真相?”
“青觉,你真是越发沉不住气。我说过,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你也听到了,她不愿与裴映洲和离。”萧贺语气似是无奈。
“你们青鸾军,一直暗中蛰伏,在没有确认你们唯一的主子有没有平反之心时,我劝你不要拿自己做赌注。且我发现,有另一波人也迫不及待地想挖掘当年的真相呢。”
那晚让小石头赠碧玺之人是他没错,但碧玺的出现着实可疑。
常年的摸爬滚打让萧贺意识到那并不只是一个巧合,只是石磊的姐姐已死,线索就此断了。
“我自有考量。”
“你最好是。”青觉道。
“赌约还没有结束,我们来日方长。”萧贺看着山间逐渐远去的背影道。
她竟这般急切,不肯等雨停。
山间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来时微有阳光,去时落了大雨。
雨打芭蕉,淋湿暑气。
裴映洲手撑油纸伞,站在雨中,眼角微微下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贯爱洁的人,衣服被洇湿了大块也没有上一旁的马车。
藤月下山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她故作不知,向红缨走去。
红缨是她在桃溪训的一匹枣红马,跟着她一路到了扶风。
看到来人,裴映洲的眸子如星般亮起来,他说:“山间突然下起大雨,望着今日应不会停。我等你的时候换了马车,已经让听风在一旁的村镇安排好住处了。”
“裴大人今天倒是出奇的殷勤。”
藤月解开马绳,婉拒道:“不用。我今日骑马来,左不过淋湿回去换一身衣裳,往日在尹州和五哥出去玩,也是这般。且如果把红缨丢在这里,它会难过的。”
姑娘说完,准备翻身上马,忽的感受到一股阻力。
一贯沉默不语的人牵住了她的衣袖,又轻轻放开。
“你去坐马车,我带它回家。”
裴映洲将伞递给她,话语中莫名透着一丝委屈和不容置疑,唤一旁的侍从:“听风,送夫人去客栈。”
藤月今日和萧贺周旋许久已是疲累,懒得再争,便任由裴映洲去了。
倒是听风踯躅道:“大人,不如让属下来……”
“无碍。”裴映洲利落上马,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雨水顺着郎君的鬓角落下来,连着黑衣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驾!”
马蹄溅起朵朵水花,男人如雨中的一支利箭,划破雨幕而去。
青田山到扶风镇并不算近,按理说骑马比马车快,可是裴映洲许久未归。
等藤月察觉屋外有声音时,已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
她听见听风在外面絮絮叨叨:“公子,您怎淋成这样,快些进去用热水驱驱寒,我这便唤人给您煮碗姜汤。”
随着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藤月在房间坐了会儿,想了想,最终下楼。
听风正端着姜汤要往屋里送去,看见她,隐隐有些不赞同的神色,藤月只当没看见,低声道:“我来吧。”
姑娘接过侍从手中的碗:“今日你也辛苦,早些去歇息。”
听风这才满意地放了手。
屋内,裴映洲整理好外衣,看着那方帕子,却没整理好自己的心。
今日实在是如心坐秋千,初初察觉藤月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毫无疑问他是喜悦充斥着激动的。
可是眼下对方这般不愿承认的态度,他未和姑娘相处过,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想着,门口传来敲门声。他火速将帕子塞在怀里,开了口。
“进来吧。”
不想竟是藤月。
“喏,”藤月将姜汤端给面前的人,“我方才在楼下看见,就顺手给你端了上来。”
“多谢。”裴映洲只觉怀中那方帕子灼烧着胸膛似的,接过姜汤,低身灌着,不敢抬头。
藤月未察觉他的神色,先行开口,问道:“今日下了大雨,为何还要等我?”
“我既说过等你,便不会再失约。”男人未经思考,话已出口。
像茶馆里被开除的伙计似的。
裴映洲心中懊恼。
藤月突然哽住。
真是个犟种,这么多年还记着。
罢了,这事他既起疑,怎么否认终究会被拆穿,索性说清楚,随机应变就是。
她如此想,便也直说:“裴三公子,若我是当年的那个姑娘呢?”
“我……”裴映洲心中一惊,想说些什么,惊觉自己无话可说。
她如此轻而易举地承认,更是让他手足无措,一瞬间脑子里砰地炸开来。
娶她?他们已经成婚几近三月。
感谢她?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一时裴映洲脑子里划过千万种可能,他甚至觉得,只要姑娘开口,什么心愿他都愿意帮她达成。
藤月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起来,话语循循善诱:“这么多年,裴三公子分的清喜欢和愧疚吗?”
作者有话要说:萧贺:我不是薛鹤春,我是钮祜禄萧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