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月出门时,日色中天。
裴映洲站在门口等她。她心里暗骂了一句呆子,太阳底下站着不知寻处绿荫,快步向对方走去。
“大人。”李福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不如用过午饭再走吧。”
“不必。我与内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裴映洲婉拒。
藤月看到他神色不同以往,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二人告别李福,上了马车。
“裴三公子这几日的内子喊的倒是顺口。”藤月笑道。
“逢场作戏,自要装的像些。”裴映洲受了夸奖,语气却不轻松:“方才听风来信,太子找到了。”
“在哪里?”姑娘从不正经的模样瞬间变得像只竖起耳朵的狐狸似的。
“扶风镇。”
裴映洲说完,便见女子两道秀眉轻轻蹙起,细声道:“怎么偏偏是扶风镇……”
藤月将今日李福的话转给裴映洲。
末了,她道:“我怀疑运去扶风镇的,并不是沙子。”
“贤妃出自宋家,素来和皇后不合,一向更亲近安王和文贵妃。扶风镇是宋家的地盘,宋家断不可能支持太子。如今太子失踪多日却突然出现在扶风镇,实在蹊跷。”
“你是觉得,太子失踪,并非偶然?”裴映洲问到。
藤月没回答裴映洲的问题,她的眸子清亮透着狡黠,反问道:“史良是杨相的人,眼下几位皇子争的紧,杨相,更属意谁呢?”
“杨相一贯明哲保身,喜欢把权利攥在自己手里,并未向哪位皇子示好过。”
“我看未必。”藤月心中冷笑。
宋启元看到他们二人回来,笑道:“今日我来找你夫妇二人时已人去楼空,裴映洲啊裴映洲,你就这么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那顺和兄不妨下次起的早点。”
“行了,不和你贫。”宋启元摇摇折扇,道:“宫中御医已经到了,粮饷药材也已入库。听说太子在扶风镇,行知,我们何日回桃溪?”
“明日吧。”裴映洲回。
只是走之前,还有一些事要问梁知县。
二人用膳后本想去知县府,却听下面的人说梁守文去了祥灵村,此番在阳城也算来去匆匆,索性去祥灵村看看。
祥灵村不大,只是暂供得了疫病的灾民栖息的地方。没进村,便远远闻到一股药草味,是医士在熏艾草。
进村之前需要先戴上防纱,佩戴专用的香囊。
还好此次疫情未扩散出去,且几年前经历过一场疫病,来了御医诊治,倒也有些方子。
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四周哀嚎声不断,藤月戴着面纱,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一旁熬药的梁守文。
“大人每天都来吗?”藤月问。
“眼下疫病得到控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梁守文看到他们,苦笑道:“前些日子哪敢来呢,如今御医开了方子,便也有了底气。”
藤月站到一边,真心实意地行礼:“大人果真是爱民如子,藤月心中惭愧。不知祥灵村的病患还有多少人?”
“除去这几日新来的八个,还有三百三十二。”梁守文面色灰败,“短短几天,又去了好几十。”
“总会好的。”藤月安慰道。
裴映洲也跟着接话:“疫病我七年前也曾沾染过,如今好好的站在大人眼前,可见并非无药可医。”
他转了话题,复问:“筑渠之事可有眉目?”
“承蒙陛下恩泽,随行的除了医士还有军士,宋大公子已经派人去了。”提到这,梁守文眉间才有了些喜色。
“那就好。明日我三人要去扶风镇拜见太子,与大人怕是要暂别一段时日。”裴映洲点点头。
“裴御史尽可放心。这些下官之后皆会写奏章上报朝廷,只是二位今日前来,怕是不单单为了这个吧?”梁守文语气平静,仿佛明白这对夫妻的来意。
“大人果然慧眼如炬。藤月今日前来,是想请大人解惑。”姑娘语气悠悠却透着笃定:“梁知县,我们来之前,密道便有人来过了是吗?”
“齐云天已死之事,是不是也是他托你所说?”
梁守文的动作陡然顿住。
“我知大人心中为难,想必那人也有交代。大人不妨直说,此人让你告诉我什么?”
赠宝石,引她来阳城,让她跟着裴映洲抽丝剥茧地查下去,却不愿告诉她齐云天的踪迹。
你究竟是禁军统领萧贺,还是孤儿薛鹤春?
十一年前,与她相依为命的薛鹤春。
赠她长命锁,要筑明月楼的薛鹤春。
过了许久,梁守文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确如郡主所说,齐云天未死,他同那人去了扶风镇。”
“他说若是郡主不信,下官便直接告诉郡主,扶风镇,有郡主要的答案。”
“扶风镇……”
藤月和裴映洲对此地都没有印象,唯一的了解还是通过宋启元。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梁守文前几日对藤月说的话,并非全是虚言。
齐云天确是他的至交好友,二人自幼相识。后来一个做了知县,一个跟着镇国公去了碧城。
当年齐云天奄奄一息倒在知县府门口,也是梁守文救了他。
齐云天便隐姓埋名,留在阳城做了一个小捕快。他时常和自己说在镇国公府的日子,说镇国公府玲珑可爱的女娃,说那些浴血奋战的兄弟。
可当梁守文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尹州,齐云天说:“我于心有愧。”
直到那一夜,自己不顾众人反对封了城,回到府中,颓败地坐在椅子上。
齐云天安慰他:“武官守心,文臣守道。大人是无奈之举,若是不如此,只怕有更多的人受苦。”
“终究是我愧对阳城百姓。”梁守文语气喃喃,“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大意,若是没有洪灾,又怎会有这场瘟疫啊……”
“天命自有定数,”齐云天叹了口气,不知是叹他还是叹自己,“谁能想到以后。”
“在下或可给大人指一条明路。”
不知何时,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屋中,二人抬头,齐云天看见那双眼睛,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黑衣人倚在柱旁,说到:“我知大人封城乃无奈之举,若是圣上旨意迟迟不至,可从知州府中的枯井逃生。”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梁守文满心戒备。
“这你应当问齐侍卫长。”黑衣人手指的,正是一旁的齐云天。“我今日,是来做个交易。”
“不必,下官已决意与阳城共进退。”梁守文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他不愿弃城,更不愿负友。
“梁大人如此气节,在下佩服,可是不为了自己,也该想想阳城百姓。”
黑衣人不急不恼,笑道:“大人是不是也心慌,为什么发出去的奏章都石沉大海?”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若要将一个人的不堪抹去,最好的办法是让见证者都再无法开口。有史知州和杨相在,我只怕知县一腔热血错付,同阳城一齐葬了。”
黑衣人的话戳到了梁守文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杨相只手遮天,抹去一个小小阳城的伤亡,易如反掌。至于史良的那些勾当,寻个替死鬼,谁知道阳城乃至韶州发生了什么呢?
甚至他便是那个最好的替死鬼。
梁守文不怕死,可他怕不能清白地死去。
“在下有办法,上达圣听。”对方循循善诱,似在蛊惑:
“圣上的旨意何日下达,想必关系着你阳城的生死,我可解大人燃眉之急,但是大人要照我说的做。”
梁守文沉默,想到好友,依旧没有松口。
“罢了,我跟你走。”齐云天突然笑起来,对梁守文道:“这位郎君,是我的一位故人,想必不会对我多加为难。”
黑衣人并不惊讶对方怀疑自己的身份,而是点点头夸赞道:“齐侍卫长还是一贯的识时务。”
梁守文瘫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
他别无选择,只能妥协。
走之前,黑衣人回头对他道:“大人既不愿离城,便耐心些。”
“荣国公家的三公子被封了巡按御史,和明安郡主正在赶来的路上。我给大人透露了如此重要的消息,望大人礼尚往来,告诉郡主,齐云天已死。”
“大人……”梁守文回神,听到一旁的王进说:“药熬好了。”
他赶忙去拿药碗,不再去想。
暮色四合,夜色愈深,另一边的扶风山山顶,有人回禀道:“郡主准备明日启程了。”
“痴儿。”想起自己那夜对梁守文说的话,那被称为楼主的人自嘲一笑:“这么多年,竟也有心软的时候。”
回忆太久远,久到他记不清。
可能因为曾经那对夫妻,也是这般执着、这般愚不可及,他才决定帮这死心眼的知县一把。
“今日郡主去了李福家,还派人送李福他们去了尹州。”来人语气踟蹰,“还有……郡主已经知道齐云天未死。”
“不必管,派一队人马暗中保护李福安全。”
姑娘还是一贯的心软,一贯的聪明。
“我知道她能猜到。”有些骄傲似的,黑袍男子笑着,把玩着手里的玉石:“青觉,我们在扶风镇等着她吧。”
他透过玉石在月光下看月亮,月亮闪耀着青色的微光。
“可是我看郡主和那裴三公子似乎越来越亲密,裴映洲甚至还对他人称郡主为内子,郡主也不生气……”
“青觉,”男子突然笑了,将那枚玉石紧紧攥在手心道:“她对别人家的阿猫阿狗,一直是这样。允许对方和她亲密,因为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