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湛湛,微风轻拂。
皇家琼林苑是天子赐宴新进士的地方,恩荣宴便在此举办。虽为赏宴,圣上却是不亲自参加的,免得他们拘着,玩的不尽兴。只赏赐下一些贵重物什或亲笔诗词,以示荣宠。
宴上众人大多都在科考时见过,寒暄恭喜声不断,此时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裴映洲只觉往日圣贤书说女子聒噪是谬论,眼下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才真真是吵闹的叫人头疼。
他是新科状元,来找的人更是一波接着一波,还是苏望轩把他从人堆中解救出来。
苏望轩是苏大学士的孙子,比裴映洲大两岁,裴母是苏大学士妹妹的女儿,他与裴映洲既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表兄弟。
苏望轩没进三甲,勉强得了个进士,用苏大学士的话来说,这小子那纨绔样能考上都是祖上冒青烟了,不多奢求什么。
“行知,我听说游街那天,有女郎给你抛绣球,被一位郎君拦了?”苏望轩揶揄他自然不手软,挤眉弄眼道。
“君子不徒语。”裴映洲语气淡淡。
“可惜了,要是那绣球砸中你,全都城少女的梦中情人估计就是我喽…”
苏望轩也没指望他能露什么口风,边说边揽着裴映洲往前走,却见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赴恩荣宴的车上竟下来位女郎,一时吸引了众多目光。
女郎薄纱覆面,露出一双脱俗的眼睛,让人想到皎洁月光下草原烈烈的风和无边的生气。
腰间的十字瑞花条纹石榴裙如火,肩披随着她下车的动作款款舞动。身姿窈窕,如风扶玉树,雪裹琼苞。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哪位养在深宫的公主,消息灵通的,隐隐猜测这便是尹州王女。只是这王女京都的装扮竟不违和,不免有些诧异。
“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苏望轩拍了拍裴映洲的肩笑道,“如今我可算是知如何模样。”
“尹州王女,竟是这样清丽出尘的美人。”他感叹着,发现无人应答,在旁的裴映洲神色淡然,一言不发。
他这表弟什么都好,就是甚少出门,更别说逛花楼了。裴家家教严,通房侍妾都没有,哪知环肥燕瘦。
看来自己以后要多带他见识见识。
苏望轩心中有了盘算,生怕裴映洲陷进去,换了语气劝诫道:“行知,郢都的高门贵女比王女风姿绰约的比比皆是,蒙个面,谁知道真正长什么样。”
“听我爹说她这次是来选婿,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让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来这全是男子的恩荣宴选夫,果然是蛮夷上不得台面。”
裴映洲面上不显,想起昨夜父亲的话,明白了几分。他认得那双眼睛,原来那天的少年郎,竟是尹州王女。
苏望轩见他没有对这王女另眼相看,放下心来,还是强调道:
“今日除了太子,几位皇子都来了,这王女想来备受重视,怕是要做皇子妃。蛮夷多诡,再美咱远远欣赏就行,多事之秋,你可不要昏了头,被她迷惑。”
藤月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无聊地看着远处的湖面。
女子来恩荣宴本就不合规矩,圣上说在宴上特摄屏风,被她婉拒。
她心中已有人选,只打算远远躲个清净。
杨相如今在朝中几乎一手遮天,皇帝早就多有不满。哪怕皇子诸王舍不得这棵大树,圣上也等不及将他连根拔起了。
她从尹州来,与圣上目的相同。恩荣宴不过是为造势,让人知晓,尹州之重。尹州王女连皇子都可选,旁人又怎会选不得?
若这场恩荣宴是真的为她相看,有心仪的人也说不定。当不了安王妃就去做敬王的续弦,或是找个同样有野心的皇子,陪她搅弄这一池风月?再不济在这恩荣宴上与某新贵一见钟情,步步与杨相抗衡?
可惜她不愿嫁皇子,便只有裴家够格。
身在郢都的状元郎,裴映洲。
她没得选。
藤月起身,兀自朝湖边远眺,春日的湖面除了难平的水波皆是一片萧瑟。
她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又时常习武,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一番遐想,眼下站在这湖边,倒觉有些寒凉。
春华忙拿出备好的披风给她披上,轻声道:“殿下可要去别处走走,湖边风大,仔细着了凉。琼林苑里倒是有一处梅林,眼下当是开的盛,不若去看看?”
二人沿着小路过去,还未走到跟前便听里面欢声笑语,翻滚的一锅粥似的。
她从斑驳的枝丫间望去,竟是裴映洲和另一个眼生的男子。
陌生男子笑道:“今日恩荣宴,苏老头也来了。梅林都是仰慕的学子,正在斗诗呢!他整日念叨着你,把我贬的一文不值,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孙子!”
裴家这一代最小的公子,旁人眼中自是家中偏宠。苏大学士亲自开蒙后,裴映洲九岁时读颜儒的《汉书》,便撰写了《指瑕》十卷,指出颜儒的著作错误之处,一路科考更是顺风顺水,未加冠便中了状元。
裴映洲一向敬重这位老师,自是要前去,二人边说着边向里走。
“行知?”见到裴映洲,苏方学有些惊喜。看到一旁自己的孙子又皱了眉,吹胡子瞪眼道:“你来这恩荣宴做甚?昨日我让你背的《通鉴》都背完了?”
“老头,你又双标,凭什么行知不用背?再说圣上的恩荣宴,你不让我来,是想抗旨吗?”苏望轩也不恼,呛声道。
“你……”苏方学指了孙子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还是裴映洲打圆场道:“老师,听闻梅林今日有斗诗,学生可来晚了?”
苏方学瞪了孙子一眼,有些欣慰又遗憾地说:“倒是不巧,斗诗已结束。宋家那小子确有几分才情,方才林学士还跟我炫耀,顺和斗诗得了头筹,眼下正写书法给他赢云锦呢。”
他眼微眯,继续道:“我年龄大了,掺和不进你们年轻人的事。只是若是学生拔得头筹,老脸也分外有光。”
苏方学偷偷看裴映洲,话语惋惜:“这书法的彩头,便是宫里新贡的云锦,最适合给我们这种老骨头做衣裳,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
“行了,别装了。”苏望轩见不得祖父这模样,拆穿道:“你不就不服那宋启元是林阁老的学生,赢了斗诗想争一口气吗。想让裴映洲去直说,绕什么弯子。”
“你……”这孙子是上天派来治他的,苏方学又要发作,被裴映洲按了下来:“学生也有意裁件新衣,这便前去。”
周围的进士们听说状元郎要用笔,自是十分好奇,也跟着几人进了里阁。一时外面竟空荡荡的,没了人声。
藤月和春华的脚步很轻,没有人注意到。
不过原以为裴映洲是个有些不通人情的书呆子,今日倒是给了她些惊喜。藤月和春华跟在人群后面,凑凑热闹又何妨。
宋启元写下最后一个字,心说裴映洲没来,颇为无趣。
这书法的头筹,肯定又是自己。
他是今年的榜眼,也是宋蕊初的哥哥。殿试被裴映洲压了一头本就不平,巡街那事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出来。
自家妹妹国色天香,怎配不得这裴映洲?这小子还拿乔上了,绣球都不肯接。
心下正想着,不知谁说了一句,“裴三公子来了!”
外面远远而来一小波人,宋启元定睛一看,为首的不是裴映洲是谁?
与那日红衣策马少年郎不同,今日裴映洲发冠高束,长身玉立,腰佩一枚玉玦,有松柏之姿。眼如潺潺流水,却暗含锐利。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心中暗恼对方前几日之举,依旧客气寒暄:“行知兄。”
“顺和兄。”裴映洲回礼。
“今日行知怎么有空来梅林?”其实宋启元也有些疑惑,裴映洲此人不喜应酬,总不会是来抢风头的吧?
“听闻书法的彩头是新贡的云锦,行知特来讨教。”裴映洲彬彬有礼,宋启元差点没一口血呕出来,裴家三公子,什么时候缺一匹云锦?
待看到裴映洲的动作,宋启元只觉这小子太过轻狂,略有不屑的眼神被苏望轩捕捉到,对方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映洲将侍从取出的锦缎铺陈开来,宋启元方明白,他是想用锦缎写字。
可锦缎质地丝滑,对于控笔有极大要求,且不同质地,墨汁的晕染也不同,想要写好,难上加难。
然而裴映洲笔走龙蛇,动作在转眼间行云流水般一泻而去。
“劳烦。”裴映洲字写完后,让侍从接过一旁作彩头的那匹云锦,道:“此锦换云锦,承让。”
所有人都在好奇裴映洲的字,没有人注意到最后面的藤月二人。
唯独裴映洲临走前看到那双熟悉的眸子。
那个即将嫁给皇子又不识礼数的尹州王女,正站在人堆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故作不知,匆匆略过。
衣袂在空中扬起又连同那锦缎飘飘落下,藤月不禁想起昨日满楼红袖招的状元郎。
状元郎还是那样无喜无悲,没有给任何人眼神,头也不回地出了琼林苑。看到她,更是如同没看到般离去,急匆匆的脚步却暴露出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藤月突然笑了。
宴上的人只道裴三公子太过轻狂,恩荣宴上才子众多,竟也敢直接夺了彩头而去。锦缎飘飘落下,众人低头而望——
“天下第一行书,金陵裴行知。”
一笔而下,字无断笔。
如脱缰骏马奔腾不息从旷野而来又绝尘而去;又如飞天蛟龙遨游天地从空中流转又归于虚无,让藤月不由得想起尹州烈烈的风拂过千层碧浪,漫天的热气围困不甘的岩沙。
雨后的春笋节节破土而出,嫩芽长成参天巨树。天地洪荒,乾坤万象,皆化为生机癫狂。
浓淡枯湿,以实为虚,断连辗转间,粗细藏露,暗有机锋。
藤月虽然不精通书法,但她突然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平静的湖泊止不住惊涛骇浪,郢都的翩翩佳公子,如此不羁,为何一直心如止水的模样?
苏大学士见了锦缎,哈哈大笑,捋了捋发白的胡须,佯怒道:“这小子,真是张狂的很。”
“行知少年意气,诸位见笑。”苏望轩摆出了兄长的架子,脸上的笑容像那字是他自己写的一般,止不住的自豪。
得意地看了宋启元一眼,苏望轩暗下决心。
宋蕊初不懂事就罢了,宋启元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宋家和裴家若是结亲了,日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宋启元还敢看不起他弟弟?以后喝酒再也不找他了!
苏方学四下搜寻,直到目光定位到旁边的林大学士,用“让你刚刚在我旁边炫耀,我徒弟来了吧”的眼神看了半晌才开口:“青海兄,裴家小子头筹,你觉得如何?”
林大学士新安的牙都要咬碎,剜了宋启元一眼,附和道:“行书天下第一,确实当得。”
裴家小子的字确实不错,但这糟老头子张狂的模样实在欠揍。
他想挫挫对方锐气,想起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清丽美人,碰了碰苏方学的肩,话语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方才尹州王女追着行知去了。”
苏方学的笑容一下子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