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藤月回来,藤原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这个妹妹胆子这样大。前几天进京才被人刺杀,今日便偷溜去明月楼听戏,急得他差点要出府逮人。如此行事,他日后怎么放心离京?
兄妹二人进了府,藤月随手摘下府里的一枝狗尾巴草,问道:“五哥昨日不是和使臣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么?今日怎醒的这样早?”
“就那几个小鸡仔,能喝的过你五哥我?我跟着你二哥把乌苏灌醉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呢!”
“只是若不装醉先走,难免他们拉扯着我想问些什么,嗡嗡嗡的烦人。”藤原摆摆手,骄傲的很。
意识到喊这小妮子是兴师问罪的,自己差点被她蒙混过去,藤原皱眉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明月楼寻一个故人。”藤月说的含糊,没告诉他自己看状元巡街顺便在明月楼截了姑娘绣球。
见她不愿多言,藤原也没问,只低声说:“眼下多事之秋,里外不知多少人盯着你。”
“他们哪是盯着我,是盯着你。”藤月突然笑了,将那狗尾巴上青色的穗一点一点拨弄下来:“他们盯着的是大舅哥你的支持,是尹州的兵马。”
“你这丫头…”藤原伸出手,点点姑娘的脑袋,“此番进京,确是为你择婿,待你大婚,哥哥便要回尹州了。”
“来了郢都,五哥却越发天真。”
藤月满意地看着手中的狗尾巴草缠绕成几个圈编成了指环模样,话里听不出情绪,接道:“你我心中都清楚,圣上既知我身份,还能真心为我择婿?”
“郢都的青年才俊可不少。春闱放榜,明日恩荣宴,来人基本都是新科进士,几位适龄皇子也会去。昨日使臣来访,话里话外都是陛下允你前去相看,七日后给你赐婚。”
藤原看着姑娘的眼睛,似暗示似玩笑:“不过既是我尹州王女,你喜欢谁哥哥都会为你挣来。左不过离了郢都,绑个上门回尹州去!”
“五哥你又说笑。”藤月将那好不容易编成的草戒扔到一边,没有接话。
藤原的目光却认真了起来,继续道:“阿满,与虎谋皮,并非易事,郢都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真赐了婚,就再无转圜余地了。随哥哥回尹州,不好吗?”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沉默。阿满是藤月的小名,额吉说藤月来尹州的那天是个满月,月色皎洁,绵照千里。金陵多雨,二人一路来见到的夜空都是沉沉天幕,不知往后,能否再见。
再见故人,重觅旧景。
“五哥,你知道我不能一辈子做一个聋子瞎子,活在你们的庇护之下。”
藤月心底微微惆怅,但还是笑着锤了锤藤原的肩,转了语气劝慰道:“你来了金陵越发矫情,郢都哪像说的那般虎穴龙潭。我今日见了裴郎君,甚是满意,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婿。”
藤原一边叹息藤月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了,一边精确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良婿”两字,不由一惊:“良婿?你不是说你去见一个故人吗?”
藤月心中懊悔安慰藤原时说漏嘴,随口夸赞几句让他安心,讨饶道:“我心中有数,五哥你就别问了。”
藤原拗不过她,只好摸了摸姑娘的发顶,语重心长地说:“阿满,无论你选择谁,尹州都是你的家,你永远是我纪勒格勒德氏最受宠的王女。”
“知道了。”藤月恍若不耐,兔子般的身形,一转眼就走远。
“这丫头…”藤原留在原地,摇摇头,背后叮嘱道:“明日恩荣宴,万不可像今日一般没规没矩!”
灯影憧憧,今夜的裴府本该十分寂静。
一路穿过水榭楼台,长廊庭院,才至前厅,便有下人传话说国公爷让三公子去书房。
裴家不纳妾但人丁尚算兴旺。裴映洲虽是嫡子,但母亲是续弦。两个哥哥,早已离家上任去了。妹妹裴青黛与他一母同胞,尚未出嫁。
裴映洲轻敲书房门,无人应答。
雕梁画栋,飞起的屋檐角嘀嗒嘀嗒落着雨,扰的人心焦,裴映洲无丝毫不适,甚至有些听雨的雅趣。
约莫一刻钟,里面传来裴弛的声音。
裴映洲推门进了,光影逐渐清晰,他的父亲见到他,有些赞许又有些无奈似的道:“从小你便最静得下心。”
“父亲。”裴映洲行礼。
“也是最懂规矩的,”看着儿子低眉顺目的样子,裴弛心里熨帖了不少,问道:“你可知今日抛绣球的,是哪家的姑娘?”
“儿子不知。”裴映洲低着头,裴弛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知这个儿子一向聪慧,心气也高。除了治学,旁的不肯分半分心思,他说不知,便是真的不知。
只能闷哼一声道:“户部尚书家女儿的绣球,你倒是躲得快。”
“裴家与宋家虽不算世交,也少不了几分姻亲在,宋蕊初更是你妹妹的手帕交,平日没少来裴府玩。她那金色流苏晃眼的很,每次恨不得盘个满头。我都曾注意到,你能猜不出是谁?”
“非礼勿视,儿子不曾注意过她如何穿着。”裴映洲没有丝毫心虚,面色坦然。
“裴家本就树大招风,你叔叔裴胥如今又成了定远将军,若再与户部联姻,那可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了。你未接绣球,也是好事。”
裴弛点头,问道:“那截绣球之人,可查清楚了?”
想起那双狐狸般的眼和恣意张扬的神情,裴映洲摇摇头。
“此人身份成谜,武功高强,片刻便失了踪迹,未能查出来。”他低声说。
“也罢。”裴弛叹了口气,继续道:“前几日尹州使臣进京,听风声是要给王女择婿。明日恩荣宴,你且低调些,莫引那王女注意。”
看了看裴映洲那张脸,裴弛突觉儿子太过俊美也是一种过错。不过如今几个皇子争得紧,想来怎么都不会轮到裴家,便稍稍放心。
裴映洲低声应了。
见他依旧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闷在那里,裴弛道:“我知你不喜应酬,只是圣上订的恩荣宴,岂容你置喙?”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进了翰林,若用心些,天家重臣指日可待。你倒好,去修那劳子史书?若不是旁人告知,你打算瞒我多久?”
平日不喜形于色的荣国公将茶水往桌上重重一掷:“你可知这书是前朝留下来的,稍有不慎你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长辈所托,晚辈不敢辞。”
裴映洲神色冷淡,让裴弛只觉一拳打到棉花上,连文雅也顾不得,痛心疾首道: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若你真不愿,谁能勉强得了你?”
父子俩相持间,忽听得敲门声,是他的母亲,裴夫人。
裴夫人年少时被裴弛于沧州救下,念念不忘许多年。裴弛正妻死后,做了续弦,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她神色恭谨,温柔的端着热茶行礼道:“国公爷,您消消气。这是妾身为您备的安神茶,尝尝可还中意。”
夫人在,裴弛自是要给些面子。他喝下去,顺了口气看向不争气的儿子:“还不快滚!”
“父亲教训的是。”裴映洲依旧不蕴不恼,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名义上的母亲,面色如常地退出门。
“待恩荣宴过后我就让你娘给你相看,省的你整天心思都在那书上!”
想起被截下的绣球和京中莫须有的传言,裴弛又是一阵气闷,朝着门口道:“你若再不娶妻,怕是不久整个郢都城的百姓们都要说我裴家出了个有龙阳之好的公子了!”
裴映洲行走于夜色中,灯光也照不亮满身的孤寂。
他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境。
君心似水,万物不争。
裴府的灯亮了一夜,宋府也没好到哪去。
宋蕊初回来就被关禁闭,父亲将她一顿叱咄,说她把宋家的脸都丢尽了。她哭哭啼啼好一会,越想越伤心。
自己一介高门贵女,放下脸面出入裴家是她多情。
但她在楼上看得分明,裴映洲看到了金色流苏。他只准备避开,甚至没有伸手拦一下的意思,若不是那个姑娘,她的绣球便要落于侍从之手。
哪怕不曾心仪,两家也算是朋友。他竟如此绝情,当初真真是她瞎了眼!
夜色阑珊,女郎含着泪睡去。今日郢都城不知碎了多少芳心,又不知多少人无眠。藤月却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入梦香甜。
翌日。
藤月早早地便被唤醒,春华一边给她净面,一边絮絮道:“王女今日去的可是恩荣宴,少不得要费心打扮些。郢都样样精细,连额上的花钿都有百种画法,尹州是万万比不得的。”
藤月睁开眼睛,看见镜子前那张雪肤花貌的脸,一时也有些怔住。
她在尹州自由惯了,何曾梳过这般繁琐的望仙髻,抬手抚了抚问道:“春华,你何时学会的这些?”
“殿下金钗之年可汗便让奴婢学了。”看着自己的杰作,春华心里也有些雀跃,不禁感叹自家王女真是天下顶顶的美人,欢喜道:
“以往在尹州,殿下总不爱这些,眼下来了郢都,倒是让奴婢有了用武之地。殿下放心,奴婢一定把你装扮成全都城最美丽的女郎。”
春华本是郢都人,八岁时在边界被额吉买下,服侍她的衣食起居。秋实则是满人,骑马射箭样样拔尖,负责她的安全。
二人都是额吉阿布精挑细选,和她一起长大的左膀右臂。想起远在尹州的额吉和阿布,镜子的美人微微叹了口气,情绪也低迷下来。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在为自己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