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在等待中睡去,还睡得那么沉。秋樨唤我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准备妥当,我带来了什么,就带走了什么,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没有多取。
在这里服侍了我几月的人对我有些眷念不舍,我命秋樨取来了些金子,给他们分了去,也算是主仆一场,有些情分。也许来年,我还能见着他们,也许,不论将来有什么也许,我只做到此时想要做的。
对我来说,这里唯一留恋的居然是那池中几尾鱼,朝夕相处几月不曾对它们关怀,走时却带着不舍。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人都如此,难道我也要做众多人中的一位?不会,沈眉弯不会如此。
所有人整顿好,从自己的宫殿里排列至御街。明月山庄的护卫、宫女和内监等人齐来恭送,这场面丝毫不逊于紫金城,一样地惊心动魄,一样地肆意铺陈。淳翌和皇后坐着明黄的车辇,旗帜上镶着赤金的黄龙,大齐的天下,在长风中凛然回荡。
我掀开轿帘,漠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些跪伏在脚下的人汇聚成一条七彩河流,带着一堆一堆的千年意象,他们欢呼,他们狂舞,他们沉醉,他们流连,只是任何的膜拜,都只是为了一场华丽的装饰,甚至没有思想,没有信仰,在王者至尊面前,他们就像一地的蝼蚁,像一堆的尸骸。从这个朝代转到下一个朝代,丢弃了肉身,放飞了灵魂。但如果没有这些附属品,又怎能衬托出天子的华贵,天下虽说是天下人的天下,可是那位掌权者依然是高高在上,无人企及。
是如何离开明月山庄的,我已经不记得,我的意识完全停留在方才那混乱的意念间。也许舞妃说得对,我前生与佛结过尘缘,我自问不是个理性的女子,可是却总会在有无间流露出一些智性又痴愚的思想。这一点我在楚玉身上也见到过,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楚玉不可以躲避万丈红尘,隐居在山野荒林,柴门乡间。他要么出世救赎世人,要么世人拯救于他,不然他会永远都在仙魔之间彷徨,丢了自己。
车行至华胥城时,城中的百姓早已拥涌而至,形形色色的男女,老人小孩,仿佛在膜拜神,并祈望这万能的神,可以给他们力量,带来丰衣足食的幸福安稳生活。我不知道此时淳翌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感触去看他的子民,并想赐予他们一种怎样明亮的说法。这些力量,就像滔滔的江水,可以将一切理性淹没,只为这一份尊荣。我不知道淳祯看到这样磅礴的气势会生出怎样的想法,难道如同在华胥梦境一样吗?那里是一种残缺与破碎的苍凉,而这里却是万古沸腾的辉煌,他是否会因这璀璨的时光而为从前的放弃感到惋惜?
华胥终归是一梦,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终于碾过了起伏的人流,辗转至山野路径。此时相伴的是明月清风,烟树云海,奇峰险壑。往前看,仿佛路狭隘逼仄,回眸,又觉得大野苍茫。除了行走的马车声,还有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周野一片寂静,偶尔听得见扑闪着翅膀惊飞,顺着山势直追青云而去。
就这样一路劳顿,过了好几个州县,眼看就要回到金陵城。越是临近,周遭的风景我就越是熟悉,而我却在熟悉中感到害怕,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红笺望着帘外,欣喜地指着远处的风景:“小姐,你看,到了金陵城,那个方位该是我们以前居住的地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青山隐隐,那郁郁苍苍处似乎是我的故乡。
烟屏轻叹一口气:“其实我倒不想回金陵城,我许多的梦都是在这里破碎的。”烟屏近来的反应倒让我费解,以往我对她关注太少,不知她内心掩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安慰道:“莫要想太多,回宫去,好好歇着,大家都放松心情。”
秋樨点头:“是,回头大家都好好歇着,尤其是娘娘,身子遭了几次罪,回宫后奴婢好好给你进补。”
说着话,已经到了金陵城,都城的繁华盛景自当是天下第一。那一处是楚钏河的画舫游船排成长龙,这一处是盛隆街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所有的人行车马为了迎接皇上的到来,都停下了脚步,匍匐地跪拜在盛隆街的两边,齐呼万岁。
这一路上看过来,我也嫌累了,只是淳翌还得不停地招呼他的子民。那些嫔妃也饶有兴致地招着手,一个个想展示自己母仪天下的风度,而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显得淡定多了。
大家都沉陷在一片欢喜中,我仿佛看到每个人都带着笑脸,为了迎合这虔诚的万民。
正当陶醉的时候,突然,人潮沸腾起来,所有的人都齐齐立起了身,人流朝不同的方向涌去,而每个方向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我心中大惊,谁在制造混乱,转眼,已有几十名黑衣仿佛从天而降,手持刀剑,往这边直刺而来。
只听见一片惊呼声:“护驾,保护皇上。”然后看到护卫和御林军一起抗衡那些黑衣人,而这些百姓中有许多人从腰间,背脊,手腕里抽出刀剑,齐往我们这边厮杀而来。
淳翌已经不在我视线之内,只见他的宫车被一大群的护卫围着,我的宫车也有护卫围绕着。秋樨紧紧地拽住我的手:“娘娘,莫怕。”此时我心中无一丝惧怕之感,我正在猜测是什么人发动的暴乱。难道是前朝余党,他们为何选择在金陵城内,用百姓来制造混乱?刀剑无眼,该会伤及多少的无辜。再者这里是京都,天子脚下,皇宫里还有大批的御林军,他们一旦赶至,还能得逞么?这一路经过许多险峻之地,为何不选择在那些偏僻的地方下手,而独独选择在京城?
我很想跃下马车,赶至淳翌身边去,可是此时却动弹不得。风吹拂轿帘,我看着那些黑衣齐刷刷地挥舞着利剑,一剑封喉,一排的侍卫倒下。
有小孩的哭喊声,女人的嘶叫声,男人的怒吼声,老人的呻吟声,那么多的声音纠结在一处,令人揪心不已。我心中祈祷着淳翌无事,可以渡过此难,眼看那些黑衣人,个个都武艺精湛,杀气腾腾,锐不可当。
我的车轿已不知在何时被刀剑给劈开,红色的轿帘落地,轿顶掀开。眼前庞大一片的混乱令我惊呆。许多的轿子都被劈开,车马堵在一起,四周的护卫与他们奋力抗衡。
一片血肉模糊,有人断臂,有人断首,飞血四溅,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景况。这些人想要弑君篡位,却是不惜一切踏着无数的尸体往那个最高处攀登,哪怕最后换来一声声梦断尘埃的撕裂声,也是从容赴死,无怨无悔。这不是普通的江湖之斗,而是一场帝位之争,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是来自前朝的余党。得知今日趁淳翌回宫,试图杀之,若取胜,便好,若不能取胜,制造一场混乱也算是达到目的。
他们腾云驾空,挥剑如雪,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飞身跃至我的头顶,一把明晃晃的剑朝我刺来,我心想躲不过了,只是我纵是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谁也别想杀死我。正欲往车下跳,秋樨紧紧地拽住我,这使剑之人一个旋转,朝我平刺而来,一旁的烟屏猛然冲在我身前,还未待我醒转,那柄剑已刺入她的身体,不偏不倚,正中心脏。
她倒在我的怀里,我抱着她,那柄利剑飞速拔去,鲜红的血飞溅在我的脸上。手捂着她的胸口,汩汩的热血直涌而来。眼前那剑又朝我刺来,我不躲闪,此时心痛万分,轿下的侍卫还在厮杀,已顾不得我,红笺和秋樨齐将我护住。只这时,又一位黑衣蒙面人将那人的剑挑开,二人战了起来。我也顾不得想那许多,只紧紧捂住烟屏的伤口,她面色惨白,虚弱地笑着:“小姐……看,看来我,我的预感还是准,准确的。”
我想哭,却落不下眼泪,只心痛地看着她:“不要说,不要说话了,我会救你的,我救过你一次,还可以再救你。”我朝人群呼唤道:“太医,太医在哪里!”可是混乱的人群中,我的声音被淹没得没有一丝力度。
红笺和秋樨帮拆开包裹里的衣裳,捂住她的伤口为她止血。她唤我:“小姐,小姐,寻梅图已,已绣好,你的诗,诗句也绣上,在,在……”她手指着她一直携带的小木箱。
我含泪点头,轻唤她:“我知,我知,你莫要再说话。”转头看向人群,此时已看到岳承隍带着大队人马齐齐地赶来,而刚才混乱的百姓慢慢地散退。那些黑衣人见势纷纷借着轻功飞走,一块玉佩落突然落在我的怀里,我一惊,朝落下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那救我的黑影,是他,我记得他束冠的青发。
淳翌已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他的手臂被白色丝帛裹紧,渗出鲜红的血。我凄楚地唤道:“皇上……”
他拥我入怀:“没事,朕没事,回宫去吧,回宫去。”他是那么的无力,想要温暖我,而自己却被刚才一场浩劫消磨得筋疲力尽。
我抬眉看着清澈的蓝天白云,可是如此明净无尘的天空下,却泛滥着浓郁的血腥。淳翌命人将这些死伤的百姓及侍卫厚葬,给家眷抚恤,其实伤得最多的还是侍卫,百姓只是殃及的池鱼。可是我的烟屏,却为我如此,我不明白那黑衣人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将剑刺向于我,听说云妃也受了伤,刺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未免太不磊落了。
大批的御林军已赶到,马车行驶过血迹斑斑的盛隆街,直往宫里奔去。一路上,我只知道紧紧捂住烟屏的伤口,她来越虚弱,血已经染透了衣衫,连同我怀里那块玉佩,也被染红了。
仰望长天,却无力呼喊,心中一阵阵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