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七章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红萝焦躁不安的在殿里转来转去——她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替国君挑选下一批献祭的血食,没想到回来就见到内殿床榻空空,小殿下已不知去向了。

派出去的听音鸟们还没有音讯,若是这当口国君回来见不到小殿下的人可怎么办才好?

姜衡公主的宫殿里也没有看见她人,她会去哪里呢?

正焦头烂额的发愁着,她便看到殿门外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扶着门艰难进来了,她一眼就看到那张惨白的脸,甚至少女的嘴唇都有些乌青。

“天哪我的小殿下啊,你这又是怎么了……你跑到哪里去了啊……”红萝气的忘了尊卑,几乎就要数落,“你这样不打招呼出去,出什么事了怎么办?你是不是出宫去了?人间那些修道者可是能看穿你身份的,他们是不是用圣水伤你了?”

少女捂着心口,似乎因疼痛说不出话,只是一直吸气,然后朝她摇头。

红萝将她扶上床榻,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就要往宫外走,“这不行,我去找主君过来,你再坚持一下。”

衣袖忽然被人死死攥住,红萝看了眼床榻上的少女,她已经叫不出声了,倒还有这样的力气能拉住她,红萝忽然觉得事情不大简单,“怎么,你不是被圣水伤的?那你——”

“父君他、他今夜一直没回来吗?”她额上冷汗涔涔,一身襦裙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几乎是艰难喘息着才将这句话说完。

“是啊,永夜之地的九位魔神在破红蕖结界,主君他出去了。”

少女竟似是放心的躺了回去,大口呼吸着,紧蹙着眉,“那就好……那就好。”她握着红萝的手,几乎要将她的指尖捏断,想来是疼极了,“不要告诉他……不要……”

红萝只得坐在塌边守着她,心疼的看着她已经咬破的唇和因忍耐而微微颤抖的手,“殿下,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苏叶只是闭着眼,并不说话。

她能感受到那只蛊虫正一点点啃食她的心脏,唐明明说,等它完全钻入她心脏深处的时候,就会找个舒服的位置安静下来,然后释放一种物质,让她不再疼痛。

她不知道这个阶段会持续多久。

但是,真的很疼啊。

红萝看着榻上的人,她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一般,惨白而毫无生气。红萝一边为她擦拭汗水,一边试着抽走右手,然而,尽管是毫无意识的迷蒙状态,那只手依旧被她抓的死死的。

“不要告诉他……”少女发出呓语般的喃喃,然而下一秒,就毫无意识的哭叫出来,“父君……钟灵很痛……”

她一直在这两句之间来回反复。

好像时而清醒,时而神智全无。

到最后,就只是哭。

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天即将要亮。

忽然,红萝感觉头顶一暗,接着一片阴影罩下来,有人俯下身伸手捏住她下颌骨,避免她继续咬唇。

“她怎么了?”

红萝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背一凉,惊得直直跪下去,却急的不知说什么好。

苏叶交代过不让她说的,她只好摇头,“奴婢出去了一趟后回来便看到小殿下这样了……”

“你退下。”淡淡的语气。

这是信了?

红萝起身想走,手却被死死攥着,只好求助似的看向他。

男人在塌边坐下来,抬手握住榻上少女的手腕,温柔拍了拍她蜷起的手,哄慰般笑道:“乖,先松开,父君的手给你握。”

话音落下,那只手果然就听话的松开了,然后就势抓住了另一只优雅修长的手。

红萝一边祈祷着小殿下不要在梦呓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边战战兢兢退下了。

她还在咬唇,下唇全是血,匡玉捏着她脸,单手解开她衣带,将那一身被冷汗浸湿的衣裙换下来后,扫视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外伤。

他俯下身来,正要以元神探知她体内的异变,少女却忽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睁开眼,怔怔望着他。

“父君……”声音有些嘶哑。

男人单手撑在床榻一侧,见她醒了,若有似无的牵了牵唇角,似要将她看透般幽幽道:“钟灵,你能给父君解释一下吗?”

“我……”她盯着眼前姿容绝色的脸,骤然有些心慌,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移过视线道:“我只是做噩梦了。”

“哦?”又是这种让人难以意会的单音节,苏叶怕死这样的单音节了,他微弯的眸子里情绪难辨,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柔声问:“做什么噩梦了?”

少女摸了摸身上干净的寝衣,心里安定不少,她垂下眼睑,语调发紧的说:“我梦到父君的箭从这里穿过去……”她抚上心口的位置,似乎是怕他发现,长长的眼睫微颤,“……痛得很厉害。”

男人闻言静默了半晌,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润湿的发,不动声色道:“父君的脾气不太好,钟灵。”他动作温柔,好看的瞳眸里逸起笑意,如两湾剔透清澈的深潭漾起绚丽的涟漪,却莫名的看得她害怕,“以后要听话,好吗?”

“……好。”少女怯怯将脸埋进他怀里,淡雅香气充盈鼻端,她说:“父君会在这里陪我吗?父君在这里,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男人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好似对她异样的态度转变有些意外。

天已经亮了,按往常,他会先去沐浴焚香,然后才去休息。

但是现在,他褪下朝服和锦履躺倒在床榻外侧,侧过身,一只手臂绕过她腰间将她揽到他的胸前,然后拉了薄裘盖住她,一切都像小时候那样,只差他再说一句‘乖乖睡觉,不许再胡闹’。

但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胡闹,也不会故意乱踢被子,所以他也只是顺势阖上眼,愉悦的说:“睡吧。”

心口已经不痛了,想来蛊虫已经在她的体内安顿下来,不再折腾了。但是她嗅着鼻尖萦绕的熟悉香气,浑身却僵硬的厉害,想翻身也只得忍着——为什么他却能睡得这么安稳?这么快就睡着?

少女忍不住微微抬头,他的眼睫很长,在白玉无瑕的脸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剪影,那双血玉般的瞳眸阖上时,他的脸是极冷清的,颇具仙气,看着像是位正统的神。但当那双眼睁开时,便是杀戮,是邪恶,连带着那张脸也显得邪气非常。

苏叶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这诅咒加身的宿命,他还会不会成为这屠戮天下的恶人。

虽然内心是这样挣扎的,也仍旧觉得他满身血腥,她却仍是不自觉的双臂收紧,再度抱紧了他。

巫族的蛊,果然不负盛名。

……

再度醒来时,已经入夜很久了,她伸张双臂打了个呵欠,却发现床榻已经空了。

又到了尸魃该活动的时辰。

他不在,难道是因为又有人来破这都城外的红蕖结界吗?

苏叶慢悠悠起身,想要梳洗更衣,刚刚穿上鞋袜,就见红萝一脸开心的从外间赶过来,服侍她穿衣,“你看,我就说嘛,主君还是心疼小殿下的。”

苏叶并不接话,只是关心他的去向,“父君去哪里了?”

红萝指了指远处,道:“今夜宫中有夜宴,主君要在那里召见姜衡公主,听说大兖王也在。”

苏叶神情一变,腾地一下起身,“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

红萝的表情颇委屈,“主君说,不必叫醒你……”

苏叶顾不得还未打理的长发,迅速拉过她道:“劳烦红萝姐姐现在带我过去。”

红萝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也不必那么急,想来这个时辰夜宴刚开始,我们过去正好赶得上。”

“现在就走吧?”

“不急,起码让我帮你簪好头发,这样披头散发怎么行?”红萝看着她长发披落的模样直皱眉,又想起今夜的场面,道:“你不怕主君怪罪你君前失仪吗?”

“不管了。”苏叶拉起红萝,御风而起。

高高的夜空中,未等红萝指路,苏叶便看到一个金光灿灿,灯火通明的宫殿,殿内是何情形看不清楚,但殿外群臣整齐列座两排,传菜的宫女井然有序的来来往往,侍卫们寂静无声的守在两端。

苏叶指了指金灿灿的宫殿,道:“是那里吧?”

红萝点头。

两人一起从夜雾中飘落而下。

侍卫正要拦,少女一挥衣袖,殿外众人皆如同被定身般无法动弹。

殿内仿佛有乐声,少女抬起瞳眸向里打量——最高座的位置上,坐的却不是当今皇帝,而是那位片刻前还与她相拥休息的父君。

姜衡公主此刻就站在匡玉面前,战战兢兢为他斟酒。

他抬起优雅苍白的手微微抚过她的颈项,冰冷的指尖流连在她的下颌骨——姜衡斟酒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一抖,险些撒到那一片赤红色的袖袍上。

“听闻姜衡公主色艺双全,尤擅咸池舞,不知本君今日可否有幸一观?”浅薄的唇瓣优雅翕动,说出的话却让人生寒。

场内一片寂静——无人敢发表意见。

公主自然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如果只是跳舞便也罢了,但是他刚刚的动作和言辞,已然是在折辱她的边界徘徊。

正要忍下屈辱回答,却听到殿外传来一道很不合时宜的声音,“父君想看咸池舞,怎么不传召钟灵?”

清凌凌的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轻幽质感。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殿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位同姜衡公主年纪相仿的少女——她松散着一头长发,好看的眉眼轮廓在红色菱纱裙的衬托下愈显苍白、纯净,干净美好的就像质地纯粹的羊脂玉,莫名勾起人的保护欲念。

可惜,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脸上,瞳仁却是赤红色的,看着纯真又邪佞。

高座上的人定定打量着她,诧异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却又瞬间消失恢复平静,不达眼底的笑容从唇角勾起,匡玉似乎被挑起了兴致,眉眼一扬,“你什么时候学的?”

“父君自然不会知道了……”少女直直对上他的目光,语调里虽然有难以察觉的微末心酸,但还是落落大方的一笑,“自我长大后父君便不那么喜欢我了,为了不让父君厌恶,我从十四岁开始便学了所有您喜欢的东西,虽然您从来都不知道。”

每次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自己有些傻。

因为寄人篱下,便只能更卖力的讨好他,而他在她长大后,便不那么领情了,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去做这些犯傻的事情。

匡玉似乎是笑了一下,朝她伸手,“上来,钟灵。”

少女看了眼他身边的姜衡,后者默契的松了口气退下去。

她缓步走上阶梯,去到他身旁,却看到他抬手温柔的抚过她松散的长发,轻笑道:“来得这样匆忙,是担心我会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