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六章

外头正盛的日光被湘妃竹的卷帘和华贵织毯隔断,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梨花木的案几上燃着一炉淡雅的香,昏暗的宫殿内好似与世隔绝。

苏叶默不作声的褪下已经沾满血污的襦裙,安静的躺在画屏旁的卧榻上,任由红萝为她上药。

“小殿下,听我一句劝,别再惹主君生气了。”红萝苦口婆心道:“你同他待在一起那么多年,难道还不晓得主君的脾气吗?”

少女歪头枕在胳膊上,沉默的看着远处案几上袅袅升起的香雾,似乎是在很专心的想着什么事,并未留意侍女说的话。

“当初殿下的玉引魂牌黯淡无光,我可担心死了,没想到竟是因你去吸食了死物的血……虽然我明白殿下一向心善不忍杀生,但那死物的血如何喝得?这不是饮鸩止渴么?”侍女絮絮叨叨的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心疼的摇头,“还好主君终究还是心软了,虽然嘴上再如何嫌弃你不听话,但最终还是将你救回来了……”

“嗯……”完全是心不在焉,极敷衍的一应。

红萝见她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以为她如今正怨恨这位养父,不由叹息,“你也不要恨他,天谕界上下谁敢对他忤逆不尊?你变成了尸魃,这惩罚确实有些过了,但主君也是因为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要离开他去寻他的仇人,这怎么忍得下呢?”

“嗯……”依旧是机械般的回应。

红萝并没被她消极的态度所劝退,仍旧不厌其烦的劝说着,“再说,若不是主君用他的内丹将你的剧毒过渡到他身上,殿下如今还在窒息的痛苦中无法解脱呢。”红萝说着说着便有些感慨,“要我说,主君还是很疼爱殿下的,但是再疼爱也是有底线的不是么,只要殿下以后不要再惹主君生气,那我们——”

“用他的内丹救我?”少女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眼神终于聚焦,敏锐的捕捉到了几个字眼,“红萝姐姐,你确定吗?”

“是啊,殿下难道不知道?”红萝收起药瓶,见她并不知情的模样,深觉这是一个可以修复她父女二人感情的机会,遂苦口婆心坐在塌边道:“死物的血对尸魃而言可是剧毒啊,即便是阴气重灵力深的尸魃吸食了死物的血,也得难受昏迷数月呢,何况是殿下你?你自从转化后便只进食了一次,实在是虚弱,那死物的血你又吞食了不少,便更要严重些,虽然是尸魃之身死不了,却要一直处于溺毙窒息的痛苦中。若主君去的再晚些,只怕你就会那样一直睡下去,不知道还要在这痛苦中煎熬到几时。”

苏叶想起了那日大雨中的梦境,唇上冰冷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她记得那时恍惚间确实吞下了一团寒凉的东西,它在她体内缓缓的转动游走——难道那个就是他的内丹?

联想到红萝刚刚说的话,她的表情有些意外。

“你亲眼看见了?”依旧是持怀疑的语气。

并不是她疑心重,而是那样一个毫不念及情分的人,居然也会如此,实在很不像他的作风——而且看他如今的样子,也似乎并没什么不适症状?

红萝看到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好笑和轻嘲,知道她必然是不愿意相信的,只好轻叹,“不管你信不信,若不慎饮下死物的血,除非换掉周身的血或将毒性转移到别人身上,否则,绝不会这么早醒来。”顿了顿,她喃喃:“虽然这一点毒对主君来说,应该也不算什么,但你姑且还是念一点他的好罢……”

意料之外的,少女居然点头,朝她笑了笑,“当然了。”

红萝惊讶的看着她——她是看着女孩长大的,也知道她个性执着要强,偶尔的乖巧听话也不过是在那个人面前,但现在她说出口的话却让她有点看不透。

“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恨,但螳臂岂能挡车?殿下若想好好活着,便将以前的性子收一收,莫要再任性了,起码也该将心思藏着些。我当初就劝过你的,即便要逃出去,也该好好谋划一番,绝不可和主君硬碰硬……”

“我知道。”苏叶想起梦里母亲无助崩溃的呼喊,苍白的面孔像是出现裂痕,“红萝姐姐,你说的,我都知道。”

“那你怎么还犯傻?如今沦落到和我们一样才晓得悔悟,岂不是太晚……”

“以前,我只是做不到。”少女的表情怔怔的,似乎陷入回忆,喃喃道:“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管不住它。我其实知道该怎么做会令他欢心,但我不能接受他要伤害我的父母,也不能接受自己那么顺从他,却还要被他如同敝履般舍弃,甚至我的生命于他都是轻若鸿毛的。”

“所以……”

“所以,你要我如何像个乖孩子那样讨他欢心呢?”她低声道:“我也知道不能和那样的人硬碰硬,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红萝听到这话担忧道:“那殿下以后——”

“以后,我会控制好自己的。”少女血色的瞳眸里闪过一丝她看不透的笑意,用再平淡不过的语调轻轻问了句,“可我曾那样忤逆他,你说,该怎么才能让父君重新接受我呢?”

红萝品着这句话觉得这意味有些不对,但还是思忖着出主意道:“来日方长,殿下若像以前那样事事都将主君放到第一位,主君自然能感受到殿下的孝心,那个时候你自然还是他最疼爱的那个殿下啊。”

“是吗?”

红萝点点头,看了眼织毯外隔断的日光,道:“天色不早了,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入夜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嗯。”

红萝替她将幕帐放下来,她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梦里看到的那些画面,一会儿是母亲惨白郁郁的脸终日以泪洗面,一会儿是兄长被妖星所惑沦入魔道……她青葱般的十指紧紧攥住锦被,居然就在那一片片噩梦般的画面中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感觉殿里沉闷的热意正逐渐开始泛凉,似乎是入夜了。

她不踏实的微微睁开胀痛的眼,瞥见窗棂上流淌着的烛光,起身撩开纱幔,唤道:“红萝姐姐?”

无人回应。

红萝不在,匡玉也不在。

总不会是去找姜衡的麻烦了吧?

想到这里,她迅速下塌,两座宫殿并不是特别远,她瞬息间便赶到了。

公主寝殿一如既往,只是过于安静了些,门外的小太监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她略施了个隐身术便施施然进去了。

不知为何,公主遣退了所有服侍的婢女,只留了一个平时在外间做粗活儿的丫头。

见她这里并没什么要紧事,苏叶正要返回,忽听见公主语气凝重的幽幽道:“你说什么?二哥哥回都城了?他可知道都城里现下到处都是四哥哥的人,而且马上就是封禅大典了,他回来是想送死吗?”

那丫头显然是公主的心腹眼线,闻言摇头道:“二皇子原是让我带信给公主的,但此举过于危险,奴婢看过后便烧了。”她低声道:“他此番回朝并不为夺权,只是见血月降临大兖朝,担心公主和百姓安危,想知道如今宫中是怎么一个局面。”

“还有呢?”

那丫头定了定神,道:“二皇子还说,密宗法器金刚杵已毁——”

“什么?!”公主脸上表情震惊得能吞下一颗鸡蛋,“你别是带错话了吧?金刚杵传了那么多年,不惧任何邪物,是我大兖王朝镇国之宝,怎可能这般轻易毁损?”

见公主不信,丫头跪下来垂着脑袋道:“公主殿下,这是真的,金刚杵是被……被宫里那位毁掉的。而且二皇子还带了一个巫女,也是被那位伤的不轻,如今就剩一口气撑着了,二皇子想请您帮忙,看能否请动国师前去医治,所以今夜奴婢才特意赶过来……”

苏叶几乎是立刻便反应过来,竟然是唐明明他们到了。

说起来,当初不告而别,且答应唐明明会找到神明来为她治伤的——然而这些全被她抛到脑后了,倒确实有点对不住她。

公主已然十分心累,“金刚杵毁了便毁了吧,没有它,想必二哥哥也能安全些,不会再被追杀了,”顿了顿,又道:“他既向我求助了,有没有说他们如今在都城何处?”

“在长兴坊的太和酒楼。”

公主点头,“倒是聪明,还知道躲到我那里去。”顿了顿,“你去告诉祝守淳,正常做生意,把我的那间暗室给二哥哥用,不许他露面。至于国师那边,我想想办法。”

苏叶听罢后,面不改色出了宫门。

皇城里,现在这个时辰已然宵禁了。

她确确实实是个路痴,在偌大的皇城里几乎是御风转了五六个来回,才终于找到那家位于长兴坊的太和酒楼。

酒楼自然已经打烊了,但是内院的二楼却亮着烛火。

苏叶一间一间搜寻着,所幸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她可以慢慢的找。

然而唐明明却率先在客房内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阴冷气息,这气息比起匡玉的自然算是极其微弱,却也让她敏锐的捕捉到了。

“谁在这里?”她推开房门往夜色里看去,正对上将将找来的尸魃少女。

苏叶看着她面目惨白,甚至泛青的脸,低声道:“是我。”她微微叹气,略带歉意的道:“唐姑娘,好久不见。”

唐明明微愣,“啊,是你……”她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却迫于伤势,无法利索的开口。

女子的闺房里,她自然没有见到霍城。

“你的伤不能再拖了。”苏叶还记得自己的承诺,道:“我答应过霍城,等找到了我父母就会让他们来救你,但是现在,他们来不了了。”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位神可以救你。”

唐明明也知道神界必然是出什么事了,但是也不好问,便黯然道:“还有谁能救我呢?”

苏叶淡淡道:“永夜之地的太子殿下,他如今在姜衡公主的身边保护她,既然金刚杵的主人能请到公主,自然也是能请动他的。你只要求助,那位太子殿下一定会帮你。”顿了顿,低声道:“也算是回报你帮我去永夜之地报信的大恩了。”

唐明明惊道:“太子殿下怎会在这里?咳咳……我亲眼见魔神们连发三道急召召他回去,难道他没回去?”

苏叶摇头,忽然,她话锋一转,冷不丁道:“你还记得那个旱魃的传说吗?”

唐明明点头。

苏叶笑了笑,“也许,并不是天女魃被天帝流放了,而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去了呢?”

唐明明已然猜到她如今的境遇,那个奇怪的卦象,后来被她无数次的反复斟酌过,她终究还是被带回到匡玉身边了。

再见到她时,眼前这个少女明显不一样了。

上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警觉、迷茫、又莫名脆弱需要人安抚的小姑娘,有时候又像是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刺猬。

但现在,她神情温和,好像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眼中的东西她看不太透了。

“唐姑娘,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少女正色道。

唐明明想不通自己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能帮到她什么,“你姑且说说,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得上。”

“既然唐姑娘是巫族中人,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令我短暂的放下仇恨,能将仇人真的当作亲人来对待呢?”

唐明明被她这个问题问的震住,“你说的这个仇人是匡玉吧?你不会是想……”

少女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你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把他当作亲人看待?为了在他手下活命?”唐明明似是想不通,“既然你现在不在他身边,为什么不就此远走高飞呢?”

“因为我最在意的人,都被他玩物一样捏在手里,我走不了。”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因为实力压不过他,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把他当作亲人借此来换取他的信任?”唐明明自顾自猜测着,“然后再趁他不对你设防的时候,在他背后捅刀?”

少女睁大眼死死盯着她。

“不是吧……”唐明明见她一副吃惊的样子,知道自己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不免感慨这姑娘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想出这么激进的歪点子,“你可别胡来啊,这妥妥的找死啊。”

“我是尸魃,死不了。”她低头,“而且就算不在背后捅刀,也能更容易的做一些事情的,对吗?”

唐明明叹气,“那你干脆虚与委蛇不就好啦。演戏你总会的吧?”

少女摇摇头,“我们相处十年,彼此再了解不过,我若有半点虚情假意口是心非,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唐明明犯难的支起了脑袋,“那……我这里有失忆蛊虫,你若是想忘记那些仇恨……”

少女眼神冷厉的望着她道,“不,我不能忘。”

唐明明再度陷入冥思苦想,头疼道:“倒是还有一种蛊,这种蛊会让你很依恋他,也会使你不再去恨,只是,解蛊的过程会很痛苦。”她试探性的望向她,缓缓道:“需要剖心取蛊,你——”

谁知少女的表情却是平静祥和的,甚至是淡淡的笑,“只要能帮我母亲顺利渡过这一劫,剖心算什么。”

唐明明心头巨震,以一种怜悯的口吻问她,“种蛊的过程也会不太好受……苏叶公主,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少女看了看窗外的夜色,“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她回过头盯着唐明明的眼睛,以一种祈求的口吻道:“我能做的,非常有限,所以,我一定要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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