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章

大雨倾泻的密林边缘,胸腔没有呼吸起伏的少女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身处一片幽蓝的海水下,长发及衣裙在水中翩然飘飞,而她就那么无所依托的往水下坠去,仿佛那是个无底的深渊,永远沉不到底。

她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在水下四处乱抓着,试图抓到一丝空气,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窒息感压的她心肺间几乎要裂开,她想醒,却怎么醒不过来。

蓦地,一条黑色的影子仿佛水中晕染开来的墨,从天而降,双手拖住了她。

幽蓝的水下,她看见了霍城的脸。

他蜻蜓点水般吻上她双唇,陌生的触感冰冷而柔软,他渡给她一丝空气,她心肺间终于没那么难受了,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他的衣袍。

然而来救她的青年却似乎只是短暂的救了她一下,随即便要抽身而走。

柔软的触感消失了,她睁开空茫的双眼,不甘心的猛地将他带进怀里,贪恋的再度压上他双唇,生涩的回吻他。

男人没有推开她,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就只是淡漠纵容的看着,并默许了这样的行为,仿佛这只是一场孩子气的闹剧。

胸腔里窒闷的压抑感觉一扫而空,她渐渐从梦中醒转,清醒的那一瞬间,她敏锐的觉察出自己仿佛在梦中吞下了什么东西。

冰凉的一团,阴寒之气似乎很重,但是她衰竭的五感渐渐开始恢复了。

视线仍旧是发黑的,面前的人想要起身,却再度被湿漉漉的少女牵住衣角,她小声的祈求,“别走……不要走……我看不见。”

那道身影停顿了一两秒,片刻后,俯下身来牵住她瘦弱的小手。

大约是淋了雨,他的手也很凉。

她不自觉抓紧了他的手,低着头轻声喃喃,“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吸血的怪物……我也是配不上你的,对不对?”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少女环抱住他的腰,似乎想到了极其难过的事情,将头埋在他怀里,有些委屈,“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子,我已经努力的在忍了,我没有喝过人血……哪怕是这样,你也不会喜欢我吗?”

“为什么我的父母没有来接我,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她开始啜泣,眼泪直掉,“为什么你报信回来已经这么久了,他们还是没来找我……”

但是哭着哭着,随着五感的恢复,她逐渐感受到异样。

滂沱大雨中,她最先在男人怀里嗅到一丝熟悉的清冽香气,淡到几乎难以察觉,却令她刻骨难忘——她记得,那个人因为身上总是沾染血腥,所以每日会在晨起第一缕日光出来前沐浴焚香。

小的时候,她很喜欢黏着他,甚至要和他一起睡才会踏实,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身上也有这种幽泉之花的淡雅香气。

后来,有了隔阂分开睡后,这种香气便再也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

可是,她刚刚在水下看到的脸,分明是霍城。

就这么想着,她从他怀里祈祷般的抬头——漆黑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雨幕的结界中,黑色与赤红色交融的华贵朝服率先映入眼帘,往上,是一串雪白色的朝珠。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他脸上——那张苍白|精致、仿佛玉刻般俊美且媲美天人的脸,不是霍城,是匡玉。

“为什么是你……”看清是谁后,她惊的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你说过不带我走的……”

男人伸出指腹轻轻擦拭了一下尚有余温的唇,少女的甜馨气息仿佛还在,他勾唇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是霍城,你很失望吗?”

“你……”少女语塞,静默良久方缓缓扶着树干艰难站起,“你来做什么?”

“我以为,你至少能多坚持几天,”匡玉纹丝不动的冷眼看着她,血玉般的瞳仁里探不出情绪,平淡无波的自嘲道:“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在这人间不过短短数天,就沦为了这副模样,甚至还为一个凡人丢了心——可真给我匡玉长脸。”

少女微微皱眉,长睫下垂,避开他的目光,“和他没有关系。”

“哦,是。”匡玉勾起她下巴迫使她直视他,“是你太没用罢了。”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颇觉好笑的问了句,“你配不上他?这句话是谁说的?你说的,还是他说的?”

少女攥紧双手,身体紧绷的像根弦,“我说的。”

“是么?既然这是你自己的想法,那么,为父就帮你一把——”他的语调温柔异常,却好似在湿冷的大雨中印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亲昵的在她耳边悠悠道:“我把他也一起转化,然后当作礼物送给你如何?”

少女蓦地跪下,眼圈瞬间红了,“父君——”

“怎么,当初不惜以死亡为代价也要逃离我——”对方悦耳的嗓音徐徐自她头顶落下,如夜中清泉般缓缓流入她的耳中,“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凡人,这就妥协了吗?”

少女伏下身子,弱声哀求,“你若想惩罚,也该是我,他是无辜的……”

他不以为然的垂眸轻笑,“你有担心他的功夫,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的父母。”

少女惊惧的仰头,“这是什么意思?”

匡玉居高临下的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伸出莹白的指尖拨开她额前濡湿的乱发,“你母亲为了夺回你,选择在北方历劫恢复神之力,并将我这不死之躯重新封印。而你父亲为了护她也一路相伴随行,”说到这里,他语调转为阴冷,笑意里漫起杀气,“而我,会让他们再也回不到神界。”

“可是你明明说过,折磨我会让他们更痛苦。”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眼泪从少女眼中夺眶而出,她紧紧抓着他袖子,不敢再去挑战他所剩无几的耐性,哭着摇头,“你折磨我来泄愤吧,要杀要剐都可以,不要再去找他们报仇了,我以后会听话的,再也不会做忤逆你的事情了……”

“是吗。”匡玉舒展眉眼,笑容比春风里的桃花更惊艳惹眼,他倾身为她擦去眼泪,一字一顿道:“可我说过了啊,折磨你,我舍不得。”

“可这样做就只是在折磨我啊,你以为会折磨到他们吗?他们根本不会在意身体上的伤害和死亡,你的复仇也不会有满足感的。”她颤抖着去牵他的手,眼睛红肿的吓人,“我现在就跟你回去,我再也不会离开天谕了……”

“你真的听话吗——”清泉般的悦耳声音再度从头顶落下,他面无表情的幽幽道:“钟灵,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而已,你以为我还会再信吗?”

少女仰着苍白的脸,睁着通红的眼不住摇头,“不是的,我会听话的,我真的会听话的……”

男人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红肿的眼,俯下身来,“那么,不要再哭了,父君不喜欢。”

少女抿了抿唇,强忍住眼里的泪,望着夜色消失的北方,漂亮的脸上划过哀恸,“好。”

他俯身牵起她的手,在大雨中为她撑了一道结界,血玉般流光溢彩的瞳眸温柔望着她道:“现在重新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麻木的启唇,“钟灵。”

男人似乎终于满意了,微微一笑,“这才是乖孩子。”

……

衍州荒僻的边境客栈外,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一边骂骂咧咧的躲雨,一边闪身进了客栈的院子。

正在庭院替客人喂马的店小二瞥了眼来人的装扮,头也不抬的招呼道:“客官,今日雨大,客人没有退房的,如今只剩下一间上房了。”

来人扬手甩给他一锭白银,没好气的说:“就要那间,再备些饭菜。”

小二接了银子,喜笑颜开的鞠了一躬道:“好嘞,您稍等。”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来人心情显然不怎么好,虽然衣衫破损,但一张脏污的脸在大雨的冲刷下显露真容——是个白净秀气,棱角分明的年轻男人。

正在屋外翘首以盼的唐明明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咳嗽着裹紧衣袍往外看去,表情一变,“咦,这不是……”

年轻男人似有所感般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蓦地脸色一沉,怨气十足喊了声,“唐明明!”他冲了上来,咬着牙道:“唐姑娘可真让我好找啊……”

唐明明不记得自己欠过他钱,十分疑惑道:“姜云啊,你怎么——”脑海中忽的闪过什么,她一下子就软了语气,“你不会是来找我要那个金刚杵的吧……”

“唐姑娘可真是好记性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唐明明为难的拉着他胳膊进了里屋,随即吩咐霍城给他倒茶,“如果我说……你的金刚杵为了人间正道,已经牺牲了,你会不会……”

姜云的脸色已然不能用锅底来形容,“唐姑娘,我没时间听你瞎扯,我朝密宗法器传了百年,怎可能轻易毁损?”顿了顿,实在忍不住了,“你到底把它如何了?”

霍城也看向唐明明,“发生什么事了?”

唐明明沉默叹气,未几,褪去外袍,还不待众人惊愕,便道:“你猜我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姜云脸红过后,看向她仍旧渗血的胸膛,感受到上面的术法波动,难以置信看向她,“你怎会被它所伤?它不是一直在你手里吗?”

“你那晚不是也看到血红色的月亮么?”唐明明怅然的望向客栈外的雨幕,心有余悸的轻叹,“怪我不自量力,以为有密宗法器便可以与他抗衡……”

“那你委实有些不自量力了。听闻,神界也曾遭遇不死国屠城,那时,善见城五位主神陨落了四位,极昼之地陷落,善见城坠于极域。后来,仅剩的最后一位为了诸神重生,放弃无上神力,消解修为下界,渡人十世才换来诸神回归。”姜云回想着自己在王宫里看过的传说密卷,摇头道:“你遇到了这样的对手,还能活下来,该庆幸自己走了狗屎运才好。”

唐明明抚了抚额,虚弱的翻了个白眼,“我自然知道我走了狗屎运,但是很奇怪啊——”她恢复正色道:“血月重现凡世这么久了,为什么神界毫无动静呢?按道理,不管是极昼之地的善见城,还是永夜之地的无回城,都不可能容忍这一轮血月高悬于人间的。”

霍雪芽插嘴道:“不是说,连神也奈何不了不死者们吗?除非天道降临,将他们流放至虚无之境。否则就算神明们下界了,又能有什么办法。”

“倒也不是,”唐明明支着脑袋道:“我先祖留下的往事回忆录里有提及百年前的那场浩劫——她说,从神界天阙上流下来的圣水,可以使尸魃们永久消亡。只是,如今招摇山天池已几经干涸……”

“既然是这样,那神明们为何不用圣水杀死匡玉呢?”

唐明明苦笑摇头,“你可知那圣水是如何而来的?当初羌无大人用黑水晶将不死国国君匡玉钉在天阙之下三千年,因其伤口无法愈合,却又不断重生,所以其后三千年里,天阙之水都带着晚霞般的瑰丽红色。而神界的天阙之水又拥有着极强的自净之力,因此,三千年间不断自我净化,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将那天阙水底下的不死者净化干净,于是在与匡玉的争斗中,逐渐衍生出六合间最强的圣洁自净之力,普通尸魃若沾染半点,便会被消融,但这水,却是拿匡玉毫无办法的——”唐明明说到这里,轻声叹息,“毕竟他忍受了三千年,圣水已是他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