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九章

入夜,乌云厚重,天上不见一丝星光,仿佛暴雨要来。

险象环生的某处山涧深处,爬上来一个浑身焦黑的瘦弱身影。

她忍着剧痛向城内爬去,怀里紧紧揣着那几个小瓶子,望向北方的夜空时,不甘而难过的抿唇。

难道转化为尸魃,她已经没有了父母所熟悉的气息了吗?

月光无法穿透厚重乌云,尸魃无法吸取阴气,少女的自愈能力变得极微弱。若此刻,她对鲜血的渴求能得到一丁点的满足,也许,就不会这么虚弱了吧。

她必须要再回到那家客栈,她相信霍城会把消息送到,她也相信父母不会不管她。

这么想着,她打开了怀中其中一个小瓶子,鲜血的香气瞬间无孔不入的钻入鼻腔。

她贪婪的嗅着,却始终有些犹豫——真的可以吗?

“我是自愿的。”——她耳边再度响起霍城的话。

可这样的馈赠,一旦接受了,以后,必然还会使别人为了她而再度伤害自己。

她咬着唇,指尖摩挲着瓶口,最终还是摇摇头将瓶子收了起来。她要让他知道,即便身为尸魃,身份无法选择,但她的心是坚定的。

少女昏胀的脑海浮现出青年俊秀的身影,她望着城内的点点烛火,仿佛恢复一丝力气,爬到河边忍痛将脸上的脏污清理干净,洗去身上那一层已经发黑焦化的表皮。剧痛令她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望着周身发红到渗血的皮肤,漂亮的眉紧紧皱起,只希望在天亮之前可以赶到客栈。

远处的天边亮起几道割裂长空的闪电,闷雷轰然作响,风里有泥土的湿润气息传来,黄豆大的雨滴随之砸在她身上。

磕磕绊绊的在暴雨的夜中摸索了半宿,天亮之前,满身泥泞的少女总算靠近了镇上最偏远的那家客栈。

客栈的院子里点着灯,似乎是燃了一夜的样子,烛火已经黯淡将息了。

“还是没找到,怎么办?”院子里传来唐明明的声音。

她正发愁的站在屋檐下,原本就受寒力侵蚀的身体此刻受了凉,更是要命般咳嗽起来,“咳咳,若是找不到人,到时候该如何向神明们交代?”

霍城将外袍脱下扔在她身上,神色不大好,“我来想办法,你先把这个穿上。”

霍雪芽嘟嘴道:“你们都已经报信了,那些神怎么不跟你们一起来这里?神明大人找人不是应该比我们找的更快么?”

唐明明摇头:“羌无大人和太阴神君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我们虽然已经报信给无回城,但只有魔神们来见我们,而且他们也并没有多问,实在是奇怪。”顿了顿,眼睛忽然一亮道:“你说她是追赶着一片夜色而去的,那会不会,他们现在已经一家团聚啦?咳咳……”

霍城低头给她输送灵力,神色不定道:“再等等,如果她真的找到了家人,也会来和我们道别的。”

“道别?”唐明明揶揄道:“你不想做永夜之地的女婿么?我觉得你们真的有戏哎。”

“不要乱点鸳鸯谱好吗?”霍城的脸黑了大半,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唐姑娘最好改一改这自以为是的毛病,我和这位公主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说,你凭什么会觉得人家喜欢我?又凭什么觉得她喜欢我我就会喜欢她?”

“不喜欢?”唐明明睁大眼睛,仿佛见鬼了一般,十分难以理解的夸张问道:“拜托啊大哥,这位公主的姿色放在神界那也是屈指可数的好吧,你居然不动心?真拿她当妹妹?”

“长得漂亮我就会喜欢吗?”霍城望着瓢泼大雨,心思烦乱,“你怎知我如今没有心上人。”

这话一出,霍雪芽和唐明明两人瞬间炸了锅。

“什么时候的事?!”

“……”

“是谁是谁?!”

霍城被她们缠得没法,只好搪塞道:“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人。”想起那人时他眼底似乎有光,只是那光芒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不过,她应该是不喜欢我的。”

唐明明惊愕道:“你这样的世家公子还讨不了女人欢心?”

“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他笑容淡下去,“大概是配不上她的。”

“不要妄自菲薄,配不配得上并不是只看身份和地位……”唐明明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背,热血沸腾的说:“怂什么啊,喜欢就努力争取啊!神界的公主都瞧得上你,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姑娘不中意你呢?”

“是吗?”霍城一双黑洞洞的瞳眸定定望向她,“她若是中意的话,又怎会随意将我与别人凑在一起呢?”

“谁将你与别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什么,唐明明当即愣在当场。

霍雪芽窥见他们的奇异神色,敏锐的捕捉到什么,惊呼道:“啊!唐姐姐!”

隔着雨幕,少女目不斜视的看着客栈屋檐下的三人,忽然难以挪动步子,她不知道心头忽然涌上来的陌生情绪是什么,只是觉得异常难受,忽然又不想再去找他了。

她走的很仓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明明,她就是来找他的。

可能是因为这个时候出现在那样和谐的画面里,会有些好笑吧。

她还不太懂遇到这种令人难受的情绪该怎么处理,要是她的母亲能教教她就好了。

为什么他们没来接她?

她目光空茫的向着那片夜色消失的北方走,周身未愈的伤口在雨中渐渐开始渗血,她感觉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似有千斤。

一片幽暗的密林中,她看见一头母鹿的尸体。

她被血腥味吸引,瞳孔亮起血红色的光波,虽然这血腥味在大雨中已经被冲淡了大半,甚至这头鹿也不知道死了有多久,但她饿了太久,忍了太久,伤重虚弱的身体又急需补充能量,最终还是忍不住咬向那头尸体的颈部。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这感觉和之前第一次饮血的感觉不太一样,她仍旧饥肠辘辘,动物的血似乎没有让她得到一丝满足。

她在大雨中进食了很久,等满脸血污的站起身时,她发觉自己的步子不再有千斤重了,相反有些头重脚轻。但她对身体发生这些异常变化的原因一无所知,她猜测自己如今的反常是因为伤势未愈又淋了雨的关系。

但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渐渐的,她视线也有些发黑,尚且还没有走到可以避雨的地方时,她已经全然看不见东西了。

淋雨是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的。

少女在密林中茫然无措的伸出十指摸索着,表情惊惧而恐慌。

她没有摸索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只好在一棵树旁坐下来,慢慢的,她感觉呼吸也有些困难了……溺水般的窒息感袭来时,她在树下轻轻阖上了眼睛。

……

遥远的凡世北方,一路飘摇过境的夜色却忽然在此刻停滞,覆盖了夜色的山川河流上空,有两道颀长身影坠入地平线的森林里。

“魔神们从未连发过三道急召。”其中一道身影甫一落地,便回过头来——是个俊美无俦、拥有一双异瞳且贵气逼人的年轻男人,他望着来时的方向轻轻皱眉,“会是什么事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另一道与夜色完美融合的纯黑身影落在前方没有回头,“你的母亲和妹妹最重要。”

“嗯。”

天空上忽然金光一闪,又有两道神光灿灿的身影落入下界森林里。

是善见城战力最高的两位主神——贪狼和破军。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年轻贵族点点头,同样回之以礼,“天机大人可是又算出什么了?”

“想必你们也看到血月频频出现在北方了,如今五位主神缺其一,你母神自数百年前因渡劫失败而失神力后,天谕界便再也不算是个囚笼了,现下除了匡玉,天谕界其他众生也纷纷异动。不过,眼下最头疼的,是天机算出你母神和你父神此次所历的劫数,正是由匡玉而起。”

年轻贵族微微抿唇,淡金色的右瞳里闪过阴枭杀气,“我知道了。”

“天道所定之劫,即为神罚,避无可避,太子殿下切莫强行逆转。羲上与天机近来也一直在查天道法则,希望能找出杀死匡玉的方法,”贪狼凝视着他的右眼,顿了顿,语气复杂的道:“天机让我提醒太子殿下,切勿因为对抗匡玉而入魔——”

年轻太子对此不置可否,“既然匡玉已从天谕界现身,那天机可有算出,我妹妹在哪儿?”

贪狼指了指北方,“就在血月之下。”顿了顿,他补充,“天机说,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天机的预测从不出错,年轻太子望了望北方,道:“替我多谢天机大人的忠告。”

……

夜色浓郁,大兖王朝富丽堂皇的宫殿深处,如水波般荡漾的红色月光从窗棂洒进来时,高座上的人正漫不经心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

复古朝服松松垮垮斜在肩上,艳丽的火红与暗夜般的纯黑交织,与殿内七宝灯树的烛光交相呼应,光影重叠,仿佛随时会滑落下去。

他餍足的靠在光暗交界之处,垂眼望着殿内不知名的黑暗角落,脸上并无情绪,似乎是在想事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殿内一片安静,侍奉多年的婢女跪在地上整理着一地狼藉,习以为常的用帕子擦干净地上的血,这样安静没有生气的日子,已经重复了无数个岁月。

尸魃的生命没有尽头,他大概也已经很枯燥了吧。

婢女抬头望了眼王座上的人,他时常陷入沉思,又或是在发呆?而她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事情。

沉寂冰冷的一具身躯,尽管姿容绝色,但不管是笑还是生气,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苍白,多少岁月过去,已经多少染上虚无空寂的气息,像极了行尸走肉——若不是还有复仇的种子支撑着,只怕这具早该腐朽化作尘埃的躯体已经被虚无所吞噬了。

但是她仍旧记得十多年前那个小女孩被带回来时,他分明像极了一个生动的人——笑的时候热烈,仿佛带有温度,生气的时候阴郁,整个宫殿都几乎要被冰冻三尺。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很喜欢她,虽然他总是会莫名其妙惩罚她。

但在他毫不留情的将那个辛苦养大的孩子一手摧毁后,短短几日,他仿佛又再度回归到以前那样沉寂冰冷、看不出一丝人味的姿态。她不太明白,到底是作为国君的理智太强,还是尸魃根本就没有感情。

那个小时候天天黏着他、永远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的小女孩,都能被他如此果断的舍弃——也许,世人说的没错。他们,就只是祸乱人间的“动物”而已吧。

可若真是这样,她又是缘何生出的这“同情”之心呢?

收拾完这一地狼藉,婢女犹豫了下,上前轻唤,“主君……方才上供的血食抓破了您的衣裳,奴婢帮您换下来吧。”

座上的人纹丝不动,虽然衣袍半落,一派风流缱绻、浪荡不羁的模样,但语调却如亡者般阴冷,苍白美丽的脸上更没有半分柔情,“让你们查的事情如何了?”

“回主君,羌无的转世印记并不在大兖皇宫,但太阴神君的在宫内找到了。”

“是吗。”男人百无聊赖起了身,随手扯掉质地绝佳的残破外袍,玩味一笑,“真是为母则刚,为了恢复神之力重新将我流放,竟然选择重新历劫,若此次再历劫失败,岂不是难以收场。”

“可主君……”婢女犹豫思量了半晌,还是嗫嚅提醒道:“小殿下的那枚玉引,似乎黯淡了许多,当前最要紧的是不是……”

男人神色未动,“你不过服侍了她几年——”他垂眸打量她,云淡风轻的语调好似并不在意,“倒是忠心的很啊。”

“奴婢最忠心的自然是主君。”婢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小殿下虽然现下违逆了主君,可是那么久以来,她都是很喜欢主君,把您当作亲生父亲的。只是,只是想起了往事,一时不能接受罢了……”顿了顿,“主君既然已经惩罚过她了,不如就再给她个机会吧。”

“我给她的机会还不够吗?”

“……”婢女知道无可辩驳,只请罪道:“还请主君恕罪。”

男人并不接话,只望着殿外漆黑夜色,讽笑,“一个养不熟的逆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很不好的消息…我卡文了…而且是很严重那种…小天使们快给我提供点灵感啊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