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地平原上,夕阳还没有完全坠入地平线。
草丛边上白衣浮动,正是传言中那五六个天姿国色的女子——她们此刻颤颤巍巍的在草丛旁站着,仿佛风一吹就能随时倒下去,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开始撩起水泡,逐渐溃烂,但仍旧不敢隐匿在暗处,只能直挺挺的站在夕阳下,祈求太阳快点落山。
不远的草丛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慢条斯理拈起地上散落的血污布料,像是在垂眸观察,很久没有挪动视线,“找到了吗?”
阳光下备受煎熬的女子们大气也不敢出的低头作答,“回主君,不曾发现小殿下的踪迹。”
“第几天了?”
为首的女子犹豫了下,面带忧虑道:“主君,这是第四天了……”
“第四天了……”男人沉默了下,阳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伤痕,却也让他很不适,他眯眼看着已经下坠的夕阳,漫不经心的审视着将要到来的黑夜,“这样的伤落在身上,分明跑不远,为什么还能躲得这样好?”
不待女子们作答,便又听到他神情寡淡的补充了一句,“是你们纵容她出逃,有意放她一马,是么?”
话音甫一落下,女子们纷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为首的女子将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诚惶诚恐道:“求主君明察,我们已经将回生铃的铃音传遍了这方圆百里,但是殿下还是没有出现……会不会,殿下已经……已经……”
男人眼睫下垂,遮住眼底嘲讽的神色,“尸魃一族要是这么容易就从这世上消失,就好了。”
女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脸震惊。
她们几个是从小服侍那个女孩长大的,那孩子往日虽不说有多受宠,但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更没伤着碰着。怎么听主君的意思,那孩子如今是和她们一样的嗜血魔物了。
他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尚且如此,那她们……
为首的女子忍着皮肤的烧灼之痛,忍不住埋头道:“许是殿下遇到了什么高人庇护,所以我们姐妹才找不到……”
“高人庇护?”男人闻言轻轻嗤笑了声,意味深长的悠悠道:“她最好是别遇上什么人间正道的高人……”
女子们默不作声,不敢再言语。
男人丢下手里的染血布料,低头擦干净手指,面无表情下了吩咐,“接着找。”
“是。”
…………
暮色已至,熙熙攘攘的街上满是行人。
这座城此前并没有宵禁一说,城主乃是个十分崇尚放养式管理的中年人,并不喜欢诸多条条框框。
但是今夜,城中忽然多了许多巡逻的守卫,且一路敲锣昭告百姓:太阳一旦落山便不得在外久留,今夜起开始施行宵禁,家家户户需关好门窗,并在屋檐外撒上驱邪药粉。
这个驱邪药粉自然是唐明明做的,能让城主颁布这样一条法令的,也自然只有她。
前一天红月初现时,城主已经拜会过这位巫女,因她的先祖在百年前已经与黄泉下的尸魃们较量过,且成功全身而退,所以他对唐明明颇为尊敬和倚赖。
然而谁能想到此时的唐明明还在城隍庙里气的跺脚,几乎是破口大骂的语气吼道:“你拦我做什么?知不知道把她放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姜云摊了摊手,无所谓道:“我只知道,我和她呆的这几天,她一点儿也没有伤害到我。”顿了顿,“无论是什么族群,都分善恶的不是么?唐姑娘又何必一刀切全部要赶尽杀绝呢?”
唐明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位仁兄,你可曾了解过四百年前人间所受的劫难?”
“知道。”
“那你应当清楚,这个物种,它是不会有善恶的,它们饿了就会害人,这是天性,控制不了的。一个小女孩也能毁了一座城你信么?”
“我看得出来,她还有人性在。再说她现在伤的很重,行动都是问题,又伤得了谁……”顿了顿,刀客挥了挥受伤的手,还是无奈作了让步,“我一个外来人,也并不想给这里惹什么麻烦,既然是我救她回来的,我会带她走。”
“带她走?”唐明明不屑的嗤了声,“就凭你,制得住她么?她现下是受了伤,看着奈何不了你。若她伤好了,又魔性大发,你自己被打了牙祭不说,可能还要连累别人。何不趁她病,要她命?”
“你确定你有法子杀她?我没记错的话,尸魃是杀不死的,所以数百年前才会被神明们流放到外域。除了阳光,它们不惧任何刀兵利器,甚至可以无限复活重生,阳光也没法令它们完全死亡,最多也就能滞碍它们的行动。”
唐明明笑了笑,“那就不劳你费心了,百年前的天池圣水现在仍未干涸,我想取便随时能取,何愁要不了她的命。”
姜云见事已至此,且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仁至义尽,只能收起布袋子,语调冷漠道:“横竖我已尽心,唐姑娘若坚持,那便自便罢。”
原本也只是萍水相逢,何况他连自己都无暇顾及。
“算你识相。”唐明明见他不再拿着金刚杵拦她,急得一脚踏出城隍庙,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空气中划了一道,随后姜云便惊讶的看见她身前出现了一个空间裂口。
唐明明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念了句咒语,随即便跳进那一道虚空里急匆匆的消失了。
……
闹市里人已经少了很多,官兵们还在不断遣散着行人回家。
两个骑马的华服男女并排走在队伍最前面,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搭话。
“哥,爹爹说的都是真的么?那魔物……真的出现在我们这里了么?”坐在马上打扮俏丽的少女看起来并不惧怕,自顾自喃喃道:“出现了也不妨事,如果被我抓到了,定让它尝尝我的厉害——”
话音未落,稀疏的人群中忽然冲过来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少女胯|下那匹见过大场面的马却不知为何受了惊,惧怕的往后退了两步,高声嘶鸣,接着就迈开四蹄一路狂奔。
众人一下子傻眼。
“小姐——”
“雪芽!”
场面瞬间变得十分混乱,也无人顾及那个蓦然出现,浑身缠裹着布料的少女。
少女停了下来,感觉双手微微颤动。
周围的士兵血气沸腾,她忽然看不见行人了,只能看见一具具在奔走的,涌动着红色液体的线形轮廓。
这感觉是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她清晰的感觉到每个人的脉搏跳动和血液流速,还有自己身体里那一股压不下去的可怕欲望。
少女抿着唇深深吸了口气,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她一下子惊醒——不行,不能再往这种人多的地方走了。
狠狠的咬了咬嘴唇,她勉力维持着清醒,朝着没人的方向跑。
月色渐渐从枝头漫上来了。
依旧是那么刺眼夺目的红色。
少女的心头发慌,她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跑,期盼能在那股铃音响起之前赶紧碰到一个避身之所。
空气开始变冷,仿佛寒潮就要来了。
她太熟悉这个温度了,牙关不由开始打颤。
前方忽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还能走吗?雪芽。”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走不了了,需要哥哥背。”是刚刚那个女孩的声音,隐约带点嗔怒的哭腔,“马儿今天是怎么回事,哥哥等会一定要惩罚它!”
“真拿你没办法……”
“哥哥最好了!”娇滴滴的语气。
少女的脚步一滞,有什么画面从脑海闪过去了。
到底是什么?
“你这个小笨蛋,学东西慢倒也罢了,怎么到现在都还不会喊哥哥……叫一个来听听。”
“哥哥……”
“这不是会么,为什么一直不叫?”
寒冷的风中传来了悦耳的铃音,她脑海中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散乱。
最后一个出现的画面是她被牵走的那条长街上,她在长街尽头听到的那句嘶哑惊慌的呼喊,“小笨蛋——你在哪儿?!哥哥找不到你了——”
“为什么不应我——小叶——”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就那样被牵走了,甚至没有应他一声。
是因为戴了那块玉佩么?
这么多年了,他一定很自责吧。
哥哥……
月光红的刺眼,寒潮逼近了。
魔音绕耳的铃声仿佛就在耳边。
模糊的视线里,几个衣袂飘飞、装扮华丽的白衣女人在红色月光下轻飘飘落向地面,死人一样的脸美丽却毫无任何生气。
她们永远这样冷,且永远只会麻木的服从那个人。
只有被允许狩猎的时候,才会妖艳又生动。
少女心想,她现在是否也是这样一副冰冷的面孔。
那些女人们没有任何言语,鬼魅一样面无表情的伸出锋利的指尖径直抓向她,她不知为何忽然就升起一股冲天的怨气,一把扯掉身上裹着的脏兮兮布料,拼尽全力推出一掌。
女子们被瞬间暴击的灵力震开了几步。
月光下,少女的眼睛变得妖异,瞳孔流转着红色的光。
尸魃喜阴,月光令她脸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她以为自己这样一副虚弱的身躯必然不是她们的对手,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体内运转的灵力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以前因为反应慢而难以修炼的术法也能在一瞬间悟通。
难道这尸魃的血,竟连先天的缺陷也能恢复么?
“殿下,莫要反抗,免得等主君亲自过来让您多吃些苦。”
少女不自觉颤动了下眼睫,握了握拳道:“他休想抓到我。”
说罢轻轻一跃,速度惊人,光影一样飞入夜云中。
她的身影穿过重重云雾,月光下,被染上薄薄血色的积云令那瘦小的身影若隐若现,少女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来逃命,身后的几道倩丽身影如影随形似的紧紧追着不放。
几个瞬息之后,她回头看了看双方拉的越来越远的距离,正以为自己有希望逃出生天时,一回头,一颗心如坠冰窟。
那个人踏足在千丈高的夜雾上,拦在她的前方,就那么不冷不热的瞧着她,微笑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清透悦耳,“几天不见,你进步了不少。”
她下意识就想回头,但那些女人已经追了上来,一堵墙一样将她拦截在夜空上。
“钟灵,你这样忤逆我,可真叫我心寒。”
作者有话要说:秋灯君:“赶紧跪下叫爸爸,说不定他会心软!”
“……”
感谢是茜茜呀、月下小公子投的深水鱼雷……呜呜呜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