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的黄昏,沿河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暑气还残存着大半,一个庙祝打扮、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在半人高的芦草丛里正寻找着什么。
他只有一只手在拨动草丛,混着汗水的脸脏污到看不清面容,但依稀能辨出是个年轻的男人。
找了半天,他才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药草。
外人皆说这人是个江湖游侠,擅用长刀,是个刀客。但一个月前他不幸踢到铁板,被仇家刺穿了一只手,之后只好躲进一座庙里假扮庙祝借机养伤。
男人穿着破烂的衣裳不甚在意的坐在草地上,轻轻扯开伤处缠着的一层层染血的布条,药草被他揉碎按在了被贯穿的左臂上,但他没皱眉,反而轻轻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处地平线上一点点下沉的夕阳。
“啧,又到晚上了么,麻烦。”
说罢他有些不耐的起了身,把剩余的药草揣进兜里,在夕阳没完全没入地平线地前,回到了城中那座破落的城隍庙。
庙里没有点灯,他前两天救的少女好像又开始范离魂症了,正表情怔怔的拖着伤躯往外走,而且好像又不认识他是谁了。
刀客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空,还好,天还没黑透。
他深深叹了口气,提起她的领子就进了屋。
“亏我还给你留了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比我伤的都厉害,好的倒是利索。”他随口嘟囔,又从怀里掏了张面饼递给她。
小姑娘盯着那面饼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情有些呆滞,看起来像只木偶人。
刀客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也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原野,偏僻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还会有小女孩出现在那种地方。
当时他只是看到草丛下有一团布料一样的东西,以为是谁丢的行礼,结果掀开来看,是一个小姑娘蜷成一团严严实实的躲在那层衣料下面。
那时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脸也烂完了,看样子是灼伤,他以为她是被烧伤的。
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他并不认为她能活下来,正要走时,她满是血泡溃烂的手却抓住了他脚踝,哆嗦着嘴唇像是疼极了似的吸着气说:“天快黑了,能不能求你……求你帮我找个容身的地方……求求你了……”
他听着她颤抖恳求的声音,一时起了恻隐之心,蹲下来随口玩笑道:“救你?我有什么好处?”
小姑娘沉默了下,非常没底气的说:“我会报答你……”
“……”
虽然压根就没把这话当真,但是他还是像拎鸡仔一样把这拖油瓶救了回去。
这虽是个小城,却有很久远的历史,城隍庙的历史据说更久,而且因为年久失修,屋顶漏水,神像都塌了一半,早没什么人来供奉香火了。
小姑娘自从被救回来后就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昏迷了。
半个时辰后,入夜时分,整个天空的月光像染了血似的一片赤红。
照在窗户上时,刀客的眼皮灾难似的跳个不停。
小姑娘醒的断断续续,他第二天一早把这事当成奇闻对她说了,出乎意料的看见她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整个身子筛子似的抖。
“哟,怎么了?虽说是异象,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她那时捂着鼻子离他很远,支起残破的身子就要往日头正盛的外间走,“谢谢你救我……但我必须得走了……”
刀客误会了,“嫌我这地方脏?”
“没有……”小姑娘回头看他,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紧抿着双唇,仿佛在拼命抑制着什么欲望,“再呆在这,会连累你的,你的恩情我不会忘,我会报答你……”
刀客撇了撇嘴,从鼻子里淡淡哼了一声,“不用多说,要走就快走。”
小姑娘裹紧头上的遮挡物,跑出了屋子。
庙里长满杂草的荒芜院子面积很大,她甚至都没跑过一半,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刀客听见动静,往外探了探头,向之前一样将她提了回去。
他扯开她头上裹着的布料,发现她好不容易恢复的那一点儿伤溃烂的更严重了,甚至透着焦黑的颜色。
怎么会这样?
小姑娘没走成。
她每天半昏不醒的在庙里的角落躺着,白天偶尔会意识清醒——清醒的时候她会远远爬到离他最远的角落里,乌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像极了饥肠辘辘的某种野兽,并且会拼命捂住口鼻。
这动作让他十分不快。
但一到晚上,她又仿佛失了神智般往外爬。
仿佛有什么在召唤她一样。
她清醒的时候曾说:“晚上别让我爬出这道门,别让我照到月光。”
刀客觉得这事情透着些诡异,他想她兴许是被什么诅咒了,不能见光。日光和月光似乎都令她避之不及。
后来他发现,月光更令她恐惧。
刀客决定去找城里的巫女,他此前是没有见过她的,只是常常听外面的人提起,城中央的古桑树下有座木屋,里面住着一个年轻的巫女。
这座城初建的时候,这座木屋就在这了,这片地界殒没过十九代巫女。
到了如今这一代,这位年轻巫女好像不怎么愿意示人,大多数时候,那座木屋都是关闭的。
刀客怕逢着仇家,用帽兜遮脸一路佝偻着腰找过去,发现那座万年紧闭的木屋在这一天竟然开门了。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站在桑树下正抬头观察什么。
周围有行人路过,不时往这边好奇打量。
刀客原本佝偻着腰,见状不由直起身子,顺着她目光抬头往上看。
一般人并不会观察到这异状。
幸而身为武者,他比寻常人观察入微。
巨大的桑树上,所有的树叶颜色都有了诡异的变化,带着霜冻之后的痕迹。
地上原本该开的正灿烂的不起眼的野花,也悄无声息的枯萎了。
仿佛夜里的时候,这里迎来了一场剥夺生气的寒潮。
但是当日光升起的时候,这寒潮又褪去了。
刀客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过路人的言语。
“哎呀,你昨晚什么时辰睡的?有没有看见那红月亮,哎呀!那可真是把我家的窗户都照的亮堂极啦。”
“我睡得早,但听昨晚不少人说,有几个仙女从月亮底下轻飘飘飞过去了,那洁白衣裙衣袂飘飘,好看的紧啊……”
“那都是从昨晚打更那更夫那里传的,我与那更夫打过交道,他偷偷同我讲,昨晚他还听到了一阵好听的铃音……哎呀呀,传说中广寒宫的乐声也不过如此了。”
“噫,说的你昨晚亲耳听了似的,广寒宫的乐声你也听过?”
刀客昨晚也隐隐听到铃音,闻言不由狐疑的喃喃,“仙女?”
旁边的女子冷淡的嗤了一声,“仙?”顿了顿,不屑的朝远处的人群望了一眼,“分明是孽障。”
刀客见她言语耿直,忍不住一笑,“巫女无须怪这些人眼拙,自古书中形容妖魔皆是凶神恶煞,血盆大口,遇上个把好看的,不当作仙还能当作什么。”
女子这才回头正眼瞧了他一眼,“你信我刚刚说的话?”
“不信也不会特意找过来了。”
“可你不是本土人,你是外来客。”
“所以呢?”
女子冷淡道:“我的任务是守这一方水土,外面的人和我没有关系。”
“您这格局未免太小。”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这……”刀客犹豫了。
女子笑笑,“看,你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无法坦然相告,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去帮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呢?”
刀客沉默了下,彬彬有礼道:“在下姜云。”
女子点点头,道:“虽然透漏个名字也算不得多大的诚意,但你姑且还是说说来找我的缘由吧,总不会是和昨晚这群孽障有关?”
姜云摇摇头,“我有个朋友病的很重,而且不似普通的凡间恶疾,我怀疑她被人下了某种诅咒,所以想请巫女……”
女子轻轻抬了抬手,仿佛已经十分听烦这个称呼,打断道:“我叫唐明明,你就叫我唐姑娘罢。”顿了顿,“你那朋友现在在哪儿?”
“并不远,我带唐姑娘过去。”
唐明明真是信了他的邪。
从城北一直走到南郊最荒僻的地方,她走的脚都要断了的时候,才远远看见一个半塌不塌的城隍庙。
虽然这片地界十分荒凉,且没怎么有人烟,但唐明明还是能感受到这片地界气息非常纯净,好似被什么东西净化了一样。
真奇怪。
难道没有香火的庙里,神明仍旧在护佑一方吗?
一脚踏进去时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这里唯一的神像很明显已经倒塌了很多年了。
但她感受到另一股很强的力量波动,顺着感应一路过去时,她在一个犄角旮旯的角落瞥见了一个落满灰的布袋子。
“这是什么?”不等主人发话,唐明明已经好奇的伸手扯开了袋子。
“唐姑娘,别——”
“密宗法器金刚杵?”唐明明叫了一声。
姜云皱眉,脸色并不是很好,“唐姑娘……”
唐明明仍是目瞪口呆的模样望着他,“你是北边大兖王朝的——”
姜云打断她,“唐姑娘,救人要紧。”他把唐明明拽起来,看起来不怎么怜香惜玉,“眼下,我只是个逃命的。”
“理解理解。”唐明明疯狂点头,她虽足不出户,这人间的大事却都知道个七七八八,当下就直起身来话锋一转道:“我这就来看看你那位朋友。”
姜云两步走过去,轻轻用指尖拈起草堆上的两片布料。
下面躺着一个人。
瘦小的几乎看不出来那里躺了个人。
虚弱的少女甫一睁眼,唐明明脸色就变了,几乎是立刻拽起姜云弹开了,厉声道:“你从哪儿捡来的?”
姜云被她如此剧烈的反应和冷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还是个孩子,唐姑娘怎么见了她像见鬼了一样。”
唐明明冷笑,“只是像?你睁大眼看清楚,她确确实实就是鬼……一个已经死了的,灵魂勉强在不死肉身里苟延残喘,永远见不得光的鬼。”
姜云心中微骇,转头去看少女的脸。
唐明明握起金刚杵就要动手,姜云下意识拦了一下。
这个空档,少女已经扶着柱子艰难的站起来,惊慌的冲进了日光里。
已经快到暮色的时辰,日光开始黯淡。
少女踉跄的一边跑一边裹紧头上的布料,灼烧的痛感顺着皮肤表面蔓延,她想到刚刚那个女人痛下杀手的憎恶表情,疼的几乎落泪。
她想躲,但这人间,似乎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处。
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为了让她永远留在那个毫无生气,天空永远都是一片灰蒙的地方,他把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异类。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这一本我能少卡点文……大卡卡框架,小卡卡细节,大卡三五天,小卡一半天……唉。感谢在2018-12-31 14:06:23~2021-01-02 22:5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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