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西庭踏入书房的时候,盛鹤年正站在书架边,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照片。
他年龄大了,鼻梁上带了一副定制的老花镜,手臂伸的很长,但终究也看不清楚,皱起的眉头间,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悲缅。
看到盛西庭,他放下手中的相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唉,人老了,记性不好了,连你爸爸长什么样,我都记不清了。”
听见这句话,盛西庭沉默着,没接。
他垂着眼,头顶的灯光落下,在长长的睫毛下打出一片阴影,掩住了漆黑瞳仁里的讥诮。
他根本没见过他的这位生理学父亲,又何谈有什么回忆可追溯呢?
曾经和盛鹤年一起讨论这个温情话题的,另有其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有用的工具罢了。
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话题不妥,盛鹤年又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慢慢走回书桌边,稳稳的坐下,也不再和盛西庭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的问
“西庭啊,我听说你要接手季家的楼盘?”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怎么评价,正在仔细的斟酌用词,“...那个楼盘太偏了,早几年还算一个赚钱的项目,现在...恐怕要担很大的风险。”
“外面看我们盛家,自然是鲜花着锦,但是这两年你也在集团接手了一些事,自然应该知道...”
“要维持这个庞然大物的良性运转,一点错都不能犯的。”
“当然,季家这个楼盘本身,花不了多少钱,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慢慢变的严肃起来,有一些依旧锐利的东西在老去的脸上逐渐显现
“但,却会让股东们质疑盛家的决策是否依旧正确、担心盛家未来的掌权人是否明智。”
“你知不知道,失去股东的信任,会引发什么后果?”
老而弥坚的一双眼直直看过来时,带着无形的压迫,锋锐到几乎能让直面这双眼睛的人冒出冷汗。
但盛西庭依旧挺直着背脊,稳稳的站在原地,连脚下的阴影,都没移动半分,在盛鹤年的视线之下,有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一老一少,一坐一站,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眉眼,却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令人不安的沉默静静在书房里蔓延,无形的风暴穿过层层书架,却吹不动处在风暴中心的一老一少半根头发。
好一会儿后,盛西庭才慢慢的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爷爷,”他抬起头,直视曾经的盛家商业帝国缔造者、被称为实业猛虎的盛鹤年,“我和季家签的,是并购协议。”
他低沉的声线不疾不徐,说到最后,甚至短促的笑了一下,“季家的东西,全都卖给了盛家。”
“所有。”
盛鹤年眯了眯眼,一双不再混浊的眼睛闪着精光,“那又如何?”
季家,恐怕已经不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想起这几天甚嚣尘上的传言,他脸上的神情变的奇怪起来,“该不会真的像流言说的那样,你被季家的女儿迷的丢了魂,要豪掷十亿博一笑吧?”
这下子,盛西庭嗓子里的笑彻底压不在了,“他们说,你就信?”
他换了个姿势,看着表情狐疑的盛鹤年,他脸上的神情总算有了变化,认真解释起来,“我接手的非洲那条线,上个月买了几条矿,要运回国,季家,就是做运输起家的,正好有用。”
这倒是盛鹤年不知道的。
对处在他这个位置的人来说,每次过手的,都是关于盛氏未来发展方向的重大决策,只需要掌好舵,确保盛家这艘巨轮航行在正确的路线上不沉没就够了。
实在很难全盘掌握集团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季家这种规模的小企业,盛鹤年能知道他们在建楼盘,还是因为自家孙子的桃色新闻。
而之所以会有今晚这一番谈话,倒不是因为这笔投资要付出十位数的代价,而是因为他需要确定,盛家未来的继承人,是不是依旧保持理智。
听他的打算,倒还算不上色令智昏。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盛鹤年眼中锐利的光彻底隐没,所有痕迹收敛的一干二净。
他后背放松,舒服的靠在椅背上,甚至还有心情乐呵呵的打趣起眼前的年轻人
“我还以为那位季小姐真的有那么大魅力,能让你眼也不眨的掏空私房呢!”
“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就不管了,不过——”
“你也到年龄了,要是认真,就带人家来家里,给我老头子见见?”
一直神情自若的人听见他这句话,脸色却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盛西庭浓黑长眉不耐的皱起,唇角紧绷成平直的弧度,转身就往外走,临出门前,硬邦邦的扔下一句
“不要你管!”
盛鹤年失笑摇头,“...年轻人呐!”
说到这里,收回的视线触及不远处定格在相框中的年轻男人脸上,想到盛西庭那和照片上的男人如出一辙的锐利眉眼,他未出口的笑很快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走廊里的壁灯亮着光,恰到好处的打在墙上挂着的油画和墙角摆放的古董上,长长的走廊显得幽暗而深沉。
盛家发家早,老宅装修的时候,深受当时西式审美的影响,随处可见的雕花和油画,让这里显得像座中世纪古堡。
死气沉沉的,盛西庭不喜欢。
从书房出来,他站在门外,闭目揉着额角,心底是一股股莫名的情绪交缠,只是当想到楼下等着的人时,所有无法分辨的情绪全都化作了烦躁。
“少爷,”站在楼梯转角处的生活助理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有下楼的迹象,微弓着身体轻声提醒了一句,“太太正等着您。”
哪怕心里的厌烦呼之欲出,但他也不至于冲生活助理发火,盛西庭缓缓吐了一口气后,再睁眼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走吧。”
说完率先迈步,沿着盘旋的楼梯往下,刚到客厅,就看到站起来迎接的夏芳瑛。
做了一辈子豪门阔太的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金钱娇养的气质。
但几年前生的那场大病,即便以盛家的财力和资源,用着最快最好的治疗,也还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现在的她,极瘦,两颊微微凹陷,肤色泛着不健康的黄,刚进入十月,盛家老宅就已经开了地暖,一踏进空旷的客厅,正常人都会觉得热的温度,她却穿了一身毛衣,手里还拿了一件搭在膝盖上的格纹毛毯。
看着虚弱又可怜。
抬起的脚步在空中顿了顿,还是转向了沙发,盛西庭走过去,慢条斯理的坐在她对面,轻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到他的话,夏芳瑛一双美丽的眼睛溢满了哀愁,近乎贪婪的端详着自己许久不见的孩子,好一会儿,才悲伤的问他,“...西庭,你还是不愿意,叫我一声妈妈么?”
盛西庭只是沉默。
夏芳瑛柔柔的叹息声慢慢响起,“是妈妈不好,让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要是能早点找到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豁然站起来的盛西庭打断了,他脸上最后一丝温情已然消失不见,棱角分明的下颌角紧绷,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转身就要沿着原本的路线离开。
“西庭!”见他毫无叙旧的欲.望,夏芳瑛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生气,只是这个时候说再多的话都是火上浇油,一向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此刻却半点风度都不在乎,惶惶然的起身追上去,“你别生气!是妈妈不好!”
“妈妈只是...只是太想你了,想和你说说话,”她扯住他的袖子,仰头看向已经长得高大成熟的孩子,“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被她拉着,盛西庭只能停下,方才在二楼书房外那股纠缠不清的情绪再次涌动,让他忍不住想揉揉眉心。
他低头看她,被长长的睫毛挡住的深黑眼底,藏着谁也读不懂的复杂神情。
就在夏芳瑛那双含情眉目中哀愁快要凝成实质的时候,盛西庭才慢慢的说了句,“...如果您希望我经常回来的话,我会做到的。”
夏芳瑛几乎喜极而泣,“那太好了,正好你大哥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
“你说什么?”
盛西庭盯着她,一字一顿的问。
点亮整张脸的喜悦在瞬间隐去,夏芳瑛收回指尖,水雾缭绕的眉眼再次被伤感占据,她小声强调,“...西庭,不管怎么样,你大哥是无辜的呀...”
但这次,强忍着不适和她交流的人最后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了。
盛西庭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消失在华丽庄园里的背影,决绝又孤独。
当坐上驾驶座,车门关闭,跑车内组成的空间不大却安静,盛西庭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突然想见季月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