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响了,陈静才跑回教室,她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痕。
江雨微不想她难堪,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她几张纸,“把眼泪擦擦吧!”
当天下午,新的分组名单出来了,陈静和宋淮都被分到了别的组。自习课上,江雨微带着新的组员开始新一次的小组大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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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体育课后,屋里一股浓郁的汗臭味熏得人喘不上气,窗边的同学自觉的把窗户打开,江雨微也拿着本子扇味道。
忽然,后排一阵骚动,一个男生骂了一句,“草,你身上一股什么味啊,熏死人了,你离我远点!”
江雨微回头,看见说话的男生是陈静的新同桌杨晋,他一脸嫌弃的看着陈静,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练习册扇着风。
陈静窘迫的低着头把座位往过道挪了一下,过道边另一个男生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冲她喊道:“你离我远点,你身上太味了!”
陈静周围的人都在一脸嘲讽的看热闹,江雨微身后坐着班里有名的大嘴巴于颖,她戳了戳于颖的胳膊,“她们笑什么呢?”
于颖一看有将八卦的机会,兴冲冲的转过头说道:“组长你不知道,陆琦跟陈静一个宿舍,她说陈静不爱洗澡,一个月才一次澡,一次在里面洗一个多小时,那身上你说能有什么好味道?每天晚上陈静一回宿舍,她们都觉得自己掉进了泔水缸,她们说了她几次,她还委屈的哭了!你说怎么能有小姑娘这么不讲卫生啊!”
江雨微一时语塞,跟陈静做同桌的时候,她确实也闻到她身上有股怪味,一直没好意思说,原来是这样。
于颖看江雨微没说话,以为是这还不够劲爆,继续说道:“还不止呢,我听她宿舍的人说,她每个月来那个的时候,不知道在哪买的那种散装的卫生巾,用纸垫着,一片用一天,一天都不换!尤其是夏天又腥又臭的,谁跟她坐同桌倒了霉了,组长你之前怎么能忍住跟她做了一个月同桌的?”
“有吗?我没太注意。”江雨微说完,转过身,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嘲笑声,她捂住耳朵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被人孤立嘲笑的滋味她受够了,她又不是菩萨,没必要因为别人毁了自己来之不易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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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所有老师都在听校领导开会,让班长组织纪律,允许大家小声讨论问题,但不能声音太大。
江雨微正给组员讲物理题,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张雅楠不耐烦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笨,一样的题我都给你讲过一次了,你怎么又来问我?我也要学习,你能别浪费我的时间吗?”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陈静抱着练习册局促的站在她座位旁边,低着头小声说着,“对不起。”
张雅楠同桌的男生看了一眼陈静,忽然又是嫌弃又是嘲讽的喊了一句,“卧槽,陈静,你大出血了,你裤子后面怎么这么多血?”
陈静的局促此刻变成了难堪,在众人不友善的目光里,拼命的捂着身后的血迹,像是想保住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
张雅楠一脸嫌弃的捂着鼻子,“陈静,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换个卫生巾啊,你自己不知道有多难闻吗?”
最后一点尊严被当众踩碎,陈静强烈的自尊心让她没有办法再留在这个空间里,她哭着跑出了教室。
坐在讲台上的程屿愣了一下,立马跟着追了出去。
江雨微如坐针毡,她忽然觉得现在缩着脑袋的自己跟从前那些校园霸凌帮凶也没什么区别。再视而不见的话,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于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江雨微也追了出去,在楼梯口遇到了气喘吁吁的程屿。
“怎么样,找到陈静了吗?”
程屿摇摇头,大口喘着气,“我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下楼,但是我追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影了,我把楼下都找遍了,也没看见她。”
“那她能去哪?”
“这样,我去外面操场找,你在楼里再找一遍,咱们一楼楼梯口汇合。”
“好。”
江雨微跑到楼下,想起陈静裤子上的血迹,连忙去了楼下的女厕所,往里走了几步,就听到不远处的隔间里有人在哭,她试探着喊了一句,“陈静,我是江雨微,你在吗?”
里面哭声骤然停了,却没有回答她。
江雨微继续说道:“陈静,我很担心你,你在吗?”
“我…我在…”
一个很小的声音传了出来,江雨微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片卫生巾,顺着缝隙递了进去,过了一会里面的人哽咽的说了句,“谢谢。”
“不用客气,大家都是女生,特殊时期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江雨微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陈静,你能出来吗?我想跟你聊聊。”
两个人坐在楼梯的拐角处,陈静红着眼睛说道:“班长,你不用安慰我了,反正到了期末我就要离开这了。”
江雨微听出了不对劲,“离开?你要退学?”
陈静点点头,“本来还有点不甘心,现在想想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这里也没有人喜欢我,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班长,谢谢你,你帮过我好几次,我都记得,可惜,我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江雨微激动的站了起来,“你不能退学!”
“为什么不能退学?”
“陈静,其实那天在操场上我听到你跟你妈妈说话了。”
陈静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也看到了,是不是闹得很难看。”
江雨微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如果退学,你这辈子就完了,你就真的要跟你爸妈一样,一辈子被困在那个小山沟里!”
陈静颓然的垂着头, “那又怎么样,这本就就是我的命,谁让我是女孩。”
“女孩怎么了?陈静,人这一辈子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寥寥无几,老天爷给你聪明的头脑就是给你机会走出大山,这才是你的命!读书现在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你难道甘心一辈子被困在那个小山村里吗?”
陈静倔强的别过头去不敢看江雨微,哽咽道:“我当然不甘心,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爸妈本来就不想让我念高中,他们不会再给我拿学费了。”
“一会儿我陪你去找找班主任,用劝的,用借的,总会有办法的。”
“真的可以吗?”陈静的眼里忽然又燃起了希望,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可是我太笨了,我跟不上进度,考试也总是倒数第一,没有人愿意跟我做同桌,他们…他们都很讨厌我,说我…说我身上有味道,嘲笑我,孤立我,我每天都觉得很痛苦。”
“可是陈静,往前的路就是这么苦,别人越是看不起你,你就越要争气,你就越要做的比他们都好!成绩不好我可以帮你,以后你有什么不会的题都可以来问我。他们说你身上有味道,你以后就天天洗澡,澡堂贵你就在宿舍洗。至于卫生巾,我今天出去帮你找最便宜的牌子,这个钱是不能省的,陈静,办法总比困难多,三年很快就过去了,等你上了大学,你就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真的能做到吗?”
“当然可以!”
夕阳投过走廊的窗户照到江雨微的身上,陈静眼睛湿润的看着眼前漂亮优秀的女生,忽然觉得她身上好像披着圣光。
就在刚刚,她已经决定放弃自己了,她已经打算回那个小山村,重复跟她妈妈跟无数个街坊邻居一样的麻木糟糕的人生,干脆蒙上眼睛就像烂泥一样过一辈子算了。连她都放弃自己了,可江雨微却没放弃她,在悬崖边死死的拉住了她,跟她说再坚持一下。
或许是今天的夕阳很好,陈静忽然不想跳下去了,哪怕只是坐在悬崖边看看夕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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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课间,江雨微去办公室找孙敏的时候,程屿也在,她敲了敲门进去,简单把陈静妈妈让她退学这件事说了一下,想问问孙敏有没有办法帮陈静度过难关。
孙敏听完推了推眼镜,神色凝重,“上次家长会结束之后,陈静妈妈确实问过我如果陈静现在退学,交了的学费能不能返一部分,我也劝过她不要让陈静退学,她根本听不进去。老师当然不希望陈静退学,但是这个决定权不在我,也不在你们,甚至可能不在陈静自己,她现在未成年,她父母是她的监护人,过了义务教育的阶段,她父母有权利随时终止她的学业。”
“可是老师…”
孙敏抬手打断了还要求情的江雨微,继续说,“如果陈静下学期还能继续上学,那她的学费我可以替她垫付,不需要她父母还,等陈静大学毕业之后再还给我就可以。可如果她父母一定要她退学,那老师也没有办法。”
就算学费解决了,生活费也是一笔开销,对陈静父母来说,为陈静读书多花一分钱都是不划算的。
江雨微如是想着,一脸的愁云惨淡。
一旁的程屿忽然插了一句,“孙老师,咱们学校有没有助学贷款或者助学金之类的?”
孙敏皱着眉想了半天,才似是而非的说了一句好像有,但是因为很少有人申请,具体流程她也不太清楚。
孙敏让江雨微先回去,等她问清楚了会再找陈静好好聊聊这件事。”
山重水复中总算有了一丝希望,她感激的冲程屿点点头。
回教室的路上,程屿问江雨微,“我其实一直没想明白,陈静妈妈为什么要她退学呢?我们这个年纪不读书能做什么呢?而且多少父母拿着择校费也要把自己家孩子塞进一中,陈静自己考上的,她妈妈居然还要她退学,你不觉得这太荒谬了吗?”
肖然说程屿家境不错,程屿爸爸是中心医院的外科主任,程屿妈妈是六中数学组的教研组长,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人是想象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些人是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在她们的生活里,读书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客观的跟他陈述这个事实,不至于听起来像她在自怨自艾,“陈静家里挺困难的,她还有两个弟弟要上学,家里供不起三个学生,父母又重男轻女,所以被舍弃的肯定会是陈静。十五岁,在农村其实不小了,尤其是偏远的地方,差不多可以找个婆家,结婚生子了,这样不但能省下供她读书的钱,还能赚一笔彩礼。”
程屿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震惊道:“可是,她还未成年,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结婚证可以等到了年龄再补,我们那边很多人都是这样。”江雨微说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就拿我们初中来说吧,虽说是九年义务教育,但是初一开学的时候,学校还有四百多个人,中考的时候只剩下一半不到,我还记得高三升旗的时候,有个班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学生了。那时候隔几天就会有人辍学,他们觉得上学没意思,还要被管束,索性就不上了,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听邻居说好多同学都有孩子了。”
程屿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半天说不出话来。
话说完了,江雨微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说的太多,她忽然害怕程屿会不会瞧不起她,会不会觉得她就是穷山恶水里走出来的刁民。
江雨微面对程屿的时候,与其说是自卑,不如说是过强的自尊心在作祟。很多东西她是不希望程屿看到的,比如难堪的过往,比如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程屿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所以是因为这样,你才对陈静的事这么上心吗?”
这样?这样是指可怜陈静的处境还是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
江雨微没有对这个歧义多做分辨,只是点点头,“可能因为我也是乡镇中学考上来的吧,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一个女孩从小山村里走出来有多不容易。读书是我们唯一的路,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差一步就可以彻底走出去了,我不希望她走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