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地，艾吉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寂静。没有嗡嗡作响的空调，没有轰鸣的重力系统，也没有嘈杂的员工。她仰起头，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她站在一间六边形的房间中央，房间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白帆。它们发出柔和的黄光，让艾吉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蛋壳里面。在其中一面墙上，一堆相机镜头像蜘蛛的眼睛一样对准了白色的空间。
预报室套间。
这几个小时，米尔一直在评估艾吉各种不同的品质，不过显然艾吉一事无成。艾吉最喜欢的一项是，米尔让她站在镜子前，练习如何“笑得更美”。艾吉默默地忍受了一切，直到米尔提出带她参观录影室——这把艾吉吓坏了。
当她们终于站在预报室里，艾吉才明白米尔为什么带她来这儿。这个地方明显不是为人类设计的。这是塞莱斯特的地盘。
艾吉低头看向镜头。一个缩小颠倒版的她出现在那里。微缩版的艾吉看起来很疲惫，工作服上还有咖啡渍。
艾吉叹口气。她不敢相信在史普纳办公室见到里克斯只过去了一周。短短一周，艾吉在内部分析部的生活就烟消云散了。事实上，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疯狂的事。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艾吉，我们差不多要走了，”米尔的声音从房间另一端传来，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允许我们进这个房间。从来没有人能来这里的。”米尔愉快地摸着白色的帆。
艾吉无力地笑了笑，又检查了下相机的红色录像灯。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
“我希望你能喜欢这里，”米尔接着说，“晚会过后，里克斯会希望你能经常在预报里露脸。”
艾吉翻了个白眼。米尔肯定在相机的反射中看到了。
“艾吉，这是明摆着的事。有了安吉尔，谁还想看塞莱斯特的脸？”
艾吉的胃大声响了一下：“所有人。当他们意识到安吉尔只是我这个人而已。”
米尔像往常那样看了她一眼。艾吉转过头，手捂着胃，叹了口气。
最近，艾吉觉得自己有点灵魂出窍，就像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生活被拆散。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次比一次糟糕。自从她和塞伯在边界弄坏了月球车之后，每一天都很难熬，艾吉已经准备好承担所有的责难。塞伯被岩石外星人折磨得够惨了——如果他们发现这件事，塞伯就得被永久流放了。
艾吉检查了自己的通信记录，还是什么也没有。自从他们回到月球车停车场，艾吉就期待着自己会直接被指挥官叫去。鲁莽，不听话，不顾自己现在微妙的处境——艾吉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停车场甚至都没有警卫等着他们。塞伯说他们真是撞大运了，但艾吉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那些幻觉萦绕在她脑海中。如此真实，栩栩如生。以后塞伯再提起那些岩石外星人，艾吉再也不会嘲笑他了——他说得对，边界区域确实会让人精神错乱。
“嘿，米尔，”塞莱斯特的声音从头顶上一个隐蔽的地方响起，吓了艾吉一跳，“你在这个区域的优先通行权将于十五分钟后失效。”
米尔抬头微笑：“谢谢你，塞莱斯特。”
她转向艾吉：“我们今天还有件事要做，”她说得很快，“这件事对聚会至关重要。”
艾吉耸耸肩：“每件事对聚会都很重要，不是吗？”
米尔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对坏的定义不一样。”
米尔点头：“嗯，你说得对。”
艾吉觉得她们之间的气氛十分紧张。自从艾吉从面上逃走以后，她们俩就有点剑拔弩张。
艾吉觉得米尔人不错，但是这个地球关系部的姑娘总是惹毛她。暗地里，艾吉觉得她们的身份颠倒了——艾吉就该是个无名小卒，而米尔应该是那个漂亮、优雅、能干的阿德里安娜的安吉尔。
艾吉跟着米尔走到门口，看到洁白的墙上有些异样。那是一个凹痕。一个手能穿过的洞。艾吉弯下腰。那里有个按钮。一个闪光的白色大按钮。
“别，艾吉！”米尔把艾吉的手从那个洞里拽出来，“那是相机的手动操作按钮。别去碰它。”
“这是干什么用的？”艾吉盯着那个洞说。
“把我们的话转播给全世界。”
艾吉抽开手：“哦，知道了。”
艾吉咬紧嘴唇。这东西为什么让艾吉不自觉地想去触碰呢？可能是塞伯的坏影响。她把手夹在腋下，努力抵制诱惑。
两个姑娘从预报室中出来，走向安静的大堂，这时塞莱斯特的声音传来：“姑娘们，开心点儿。”米尔还在喋喋不休些广播技术之类的事。
静谧基地——巨大的月球公司HQ大楼——耸立在月球岩石群中，这些岩石一直延伸到静谧月球海坑坑洼洼的低地边缘。此外，作为基地唯一真正面向公众的地方，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了吸引人眼球。
在艾吉头顶上，有个发光的月球仪挂在大堂天花板上。上面显示着详细的月球基地全息图，近地面上错综复杂的建筑和矿顶轮廓都能看到。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挂在四周墙壁挂着的花盆上，点缀着大厅周围的休息区。大堂一片肃静，水流声若断若续。
艾吉摇摇头。静谧大堂跟基地别的地方都不一样。这里更像一个豪华酒店。
她们穿过大堂时，一些员工盯着艾吉污迹斑斑的分析部工作服看。他们估计艾吉是来接受纪律审查，很快要被遣送走了。会这么想，艾吉不怪他们。
米尔向左拐，穿过一个尘土飞扬的服务舱，走进一个像旧维修通道的地方。
“抄近道。”米尔扭头，不问自答。艾吉皱眉，米尔可不像会抄近道的人。
有什么事吗？
艾吉紧跟着米尔一路小跑，脚下的隧道延伸到一个广阔的平台。天花板向前延伸，像片波光粼粼的海。艾吉认得这个天花板。
“我们为什么要来停机区？”
“艾吉，我刚刚告诉过你了。”
米尔带艾吉走下金属舷梯，来到往返于地球和基地之间的客货运输穿梭机月台上。巨大的机库停满灰色的楔形联合地球穿梭机，机组人员穿梭其间，像一个个发光的金色甲壳虫。
她们从金色的穿梭机中走到一架又老又破的巨大货机前，货机的门大敞着。
米尔带她走上舷梯，进入黑洞洞的机舱。“你们要送我走吗？”艾吉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有点打鼓。这事有点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货机内部，成串的紫色小灯在墙边闪闪发光。墙壁已经弯曲变形，铺满灰尘，上面镶嵌着破破烂烂的通信接口和以太屏幕。货机里装满布满凹痕的灰色补给箱和板条箱。整架飞机看起来随时都要报废。艾吉浑身发抖。虽然穿着厚厚的工作服，这里还是冷得可怕。
她停住脚步。
角落有人。
有个穿红衣服的人。
“是不是很惊喜？”丹尼冷笑着喃喃道。
一个警卫突然出现在这囚犯身后，艾吉不自觉后退一步。一道黑影紧紧勒住他的喉咙和胸部。
“丹尼！”
丹尼没有呼喊。他甚至都没有躲闪一下。那群黑影扑向他，把他押回原地，他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艾吉。
艾吉的工作服开始向她的脸传送大量氧气，因为艾吉的呼吸仿佛停滞了。
在黑暗的幽闭空间，囚犯跟他周围的货箱一样，孤单又无助。
“关系好到直呼其名？真是温馨。”
里克斯在阴影中出现，嚼着一根食物棒。
他微笑着斜靠在丹尼肩膀上：“如果说我有什么在行的，那就是对人的直觉。我在和平部队从未失手，现在也没有。”
昏暗的灯光下，里克斯的眼睛闪着光。他看起来很怪异，身上的能量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震动。米尔在艾吉身边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发生什么事了？”艾吉小心地问。
“我也正想问呢。”丹尼揉着手腕说。警卫又把他推到原处。
米尔从通信器上抬起头来。她尽可能表现得很平静，但是下巴却紧紧地收着：“我们怀疑FALL这些年都在企图渗入基地内部。这也是这次两百多个囚犯进入基地的原因。我把G面的事向指挥官报告后，他立刻锁定了209号囚犯。他需要你们两个同时在场，把这个事情弄清楚。”
“为什么？”艾吉打断了米尔的话，虽然原因她心里很清楚。里克斯一直在监视他们。他知道丹尼已经发现了艾吉的身份。
里克斯紧盯着丹尼：“那么，十年来没人知情，但你却知道。怎么回事？英特尔？内部有你们的人，还是侥幸？”他在丹尼肩膀上猛推一把，“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吉觉得重力系统像是突然被人关掉了。里克斯的保护曾是她唯一的慰藉，而现在，这似乎变成了一件邪恶的事。它可以随时伤害到丹尼，甚至害死他。艾吉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至少不是因为她。
为了隐藏艾吉的身份，里克斯会不择手段。艾吉的教父总是这么对她说。
“罗杰——”艾吉开口，但是里克斯抬起手阻止了她。他冷酷的绿眼睛紧盯着丹尼，咆哮中一口白牙阴森地发着光。
警卫的蜂鸣器直指丹尼工作服和头盔之间的柔软区域。囚犯看起来脆弱又无助。艾吉开始浑身发麻。
“你在谋划些什么？”指挥官附在丹尼耳边低语，“可怜的家伙，他们给你分配了什么愚蠢的自杀式任务？对他们来说，你只是炮灰而已，明白吗？而我，甚至比他们更关心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囚犯死在我这儿不太好。”
艾吉没想到，丹尼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脸色煞白，不知道丹尼到底在想些什么。
里克斯微笑。“你以为你能打败我？你们这些肮脏的叛乱分子以为送你来到这儿，进入我的基地，然后毁了我？”里克斯贴近丹尼的耳朵，唾沫溅到他的脸上，丹尼向后躲了躲，“你失败了。你完了。现在，你得去体验真正的监狱生活了。”
里克斯脖子上青筋暴起。过去，艾吉曾多次见识过指挥官暴躁的脾气，但是从未像今天这样吓人。他的语气歇斯底里，仿佛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
他愤怒地把胳膊肘指向艾吉：“不管你打算跟她一起做什么——或者对她做什么——好好看她一眼。因为我保证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了。”
里克斯退回来。丹尼的视线从来没有从艾吉身上离开。艾吉试图避开视线，但是那眼神已经快要将她烧穿了。
“谢谢你！”他轻声对艾吉说，就好像里克斯、米尔还有那些警卫都不存在一样。
“什么？”
“你给我闭嘴！”里克斯怒吼道。
警卫把蜂鸣器捅向丹尼的工作服，他全身都在颤抖。
“里克斯！快住手！”艾吉尖叫，本能地向前冲去。
“待着别动！”指挥官大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回头怒骂：“他在利用你。你这傻子！他向你提问，套你的话。一个间谍。”里克斯用袖子擦了擦嘴，“遇见你是他赚大了，你知道吗？好骗的小艾吉。幸亏在他抓到你之前，我先抓到了他。”
艾吉踉跄着往后退。她感觉全世界一下子变暗了。她看向丹尼，里克斯在来回踱步，米尔在自己的通信器上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她一下子明白了，里克斯说得对。这只是游戏的一个环节而已——不只是FALL的游戏，也是里克斯和米尔的。
丹尼脸颊上的伤疤在昏暗的光下更明显了。艾吉已经不再好奇这伤疤的来源了，她支持那个给他带来伤疤的人。
在这架穿梭机里，没有一个人在乎她，不管是丹尼、里克斯，还是米尔。他们都是在利用她而已。
“祝你在监狱过得开心。”她咬紧牙说，然后转身跑出了穿梭机。
跑到机库里，艾吉强忍住泪水。这个基地，这里所有毫无意义的岩石和人们，都应该被送到太空去。让他们见鬼去吧。她加快脚步穿过这个巨大的机库。每次出现让艾吉在意的东西，就会有人跑出来把它撕得粉碎。这个囚犯，那场聚会，还有她在边界看到的幻象。她肯定是一颗失去银河系的恒星。十周年聚会搞得她快疯了。
她听到身后米尔靴子撞击地板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颤抖。
“艾吉！”米尔喊道。艾吉现在没法面对米尔。
她转过身面对米尔，问道：“我们的事情做完了吗？”
米尔开口，但是艾吉抢先一步。
“我们今天的事情做完了吗？”
米尔犹豫了一下：“嗯，做完了。”
艾吉转身跑掉。她的脑袋嗡嗡作响，里面像是在运转自带的重力系统似的。她得逃离这里，逃离米尔和里克斯，回到自己的太空舱去。
“艾吉！”米尔在身后喊道。艾吉摆摆手，加快了脚步。她的余光看到机组人员和警卫们三三两两地聚起来看热闹。
“天呐，米尔，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不，艾吉！”
艾吉用力拉她经过的第一个门的把手。一动不动。她又猛地拉了一把，手套里的EXO都被触动了。
“塞莱斯特！”艾吉吼道，拼命想要逃离这个满是光和热、噪音和人群的地方。
“嘿，阿加莎。”电脑的声音从门旁边的以太屏幕传出。
“艾吉，等等！”米尔的脚步声回响在身后。
“走开。”
“不，艾吉！这是废物处理间！”
艾吉把手从门上拿开：“哦，是啊。”
“嘿，阿加莎，你有需要处理的物品吗？”
艾吉转过身来，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主楼去。而现在大概有五十个人看着她企图闯进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这边走。”米尔喘着粗气，指向平台另一侧的巨大气闸门。
“非常好。”艾吉喃喃道，从她身边挤过去。
艾吉试图在通往主楼的废弃隧道里甩掉米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没注意到这条走廊现在已经熙熙攘攘，她一不小心撞到一个穿黑衣服的警卫。
她摇摇晃晃地站稳，抬起头。
“哦天呐，不好意思——塞伯？”
塞伯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的感应卡还贴在一台太空食品贩卖机的传感器上。
“塞伯！”艾吉像颗流星一样扑到塞伯怀里。这里还是有人在乎她的。这种信念让她头晕目眩。塞伯出现在这里，在静谧大楼，就在艾吉刚好需要她的时刻。等一下。塞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艾吉终于松开塞伯时，米尔已经追了上来。塞伯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另一个岩石外星人。
事实上，她也一样。
手里太空食品跟托盘的撞击声终于把塞伯拉回现实。
“艾吉！”他说道，声音比平时高了几个八度，“你没事吧？你在这干什么？”
“你在这干吗？”艾吉喘着粗气，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在米尔这个机器人面前再次抱住塞伯的冲动。塞伯从来没提过他在静谧大楼工作。此外，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边界巡逻吗？
“看守点东西。”塞伯笑着说道。
艾吉环视了一圈：“看守什么？”
塞伯哈哈大笑，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嘿，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好苍白。给……”他把手里的樱桃派食物棒递给艾吉，“你在流汗吗？”
艾吉擦了擦前额。她确实在流汗，而且非常严重。
“你也一样。”她看着塞伯红红的脸说。
塞伯看了一眼米尔，脸更红了。米尔正盯着他看，像看一个疯子一样。艾吉也开始怀疑了。塞伯表现得有点过于怪异了。
然后她突然记起，塞伯会不会把阿斯特丽德说的“秘密任务”当真了？他是不是一直在跟着她？他有没有看到自己跟里克斯还有丹尼在一起？
“塞伯……”她开了口，但是塞伯已经开始从走廊往回走了。
“你没事，是吧？”他说道，皱了皱眉，但是又给艾吉竖了个大拇指。
艾吉摇摇头，但是塞伯已经消失了。
艾吉心头一沉。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