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亡、毁灭、命运致敬。我们有谁能逃掉这三样?
在查克取得第一次突破后不久,这一天,约翰·史密斯站在客房浴室,拿一把飞利浦力科(Norelco)剃须刀刮着双颊。这些天,在镜子里仔细看他自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在看自己的一位兄长,而不是他自己。深深的抬头纹悄悄爬上了他的额头,嘴角边也出现了两条沟。最奇怪的是,头发里有一绺纯白的头发,其余头发也开始变成灰白,似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他收起剃刀,走进厨房兼客厅。奢侈生活啊,他想着微微一笑。又开始觉得微笑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他打开电视,从冰箱拿了一瓶百事可乐,坐下来看新闻。罗杰·查茨沃斯今天晚上迟些回来,明天约翰就可以高兴地告诉他,他的儿子真正开始进步了。
约翰约两个星期看他父亲一次。他父亲对他的新工作很满意,约翰谈查茨沃斯一家人,谈他们在达勒姆的房子,以及查克的问题时,他父亲都兴致盎然地听着。约翰则听他父亲聊他在邻近的新格洛斯特免费为查尔妮·麦肯齐修缮房子。
“她丈夫曾经是个好医生,但干体力活儿就差远了。”赫伯特说道。在薇拉迷上宗教之前,查尔妮和薇拉是朋友。迷信宗教分开了她俩。她丈夫是一名全科医生,1973年时死了,由于心脏病发作。赫伯特说:“那地方实际上都快塌下来了,我能做的其实也很微不足道。我星期天去了那里,在我回来前她给我做了顿饭。约翰,我得说句实话,她做饭做得比你好。”
“长得也比我好。”约翰顺着他的话说。
“还真的,她人长得很漂亮,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儿,约翰,你母亲去世了还不到一年……”
其实约翰怀疑这正是他想的那种事儿,因此心里挺高兴的。他不想看他父亲孤独终老。
电视上,沃尔特·克朗凯特正在播报晚间政治新闻。现在,随着初选结束,离政党提名大会只有几个星期了,吉米·卡特作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似乎已成定局。倒是福特,仍在跟罗纳德·里根激烈竞争着,罗纳德·里根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前州长和《通用电气剧场》前主持人。两人竞争得异常激烈。在莎拉·赫兹里特稀稀拉拉的来信中,她有一次写道:“瓦尔特衷心希望福特赢得大选。作为州议会的候选人,他已经在考虑庆功大会了。他说,至少在缅因州,里根没什么机会赢。”
在基特里镇短期当厨师那会儿,约翰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星期都去新罕布什尔州的多佛、朴次茅斯或其他一些更小的周边城镇转悠一两次。所有的总统候选人都在那里进进出出,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机会;可以近距离仔细观察他们,不会有那么多类似王室警犬一样的保镖簇拥着。以后他们其中一人当了总统,就不可能再这样跟他们接触了。这成了一种嗜好,虽然维持不了太久。当新罕布什尔州的初选结束后,候选人将头也不回地去往佛罗里达州。当然了,有的候选人的政治野心在这过程中就会终结,比如终结于朴次茅斯或基恩等城市。除了越南战争时期外,约翰从来都对政治没兴趣,但他在罗克堡镇事件创伤的恢复过程中,开始成为一个热心的政治观察者。他自己那独特的天赋,他的劫难,不管它是什么吧,也在当中起了一点儿作用。
他跟莫里斯·尤德尔和亨利·杰克逊都握过手。弗雷德·哈里斯拍过他的背。罗纳德·里根蜻蜓点水地跟他握过一下手,说:“如果可以,请投我们一票。”约翰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觉得没有必要去纠正里根先生的错误想法,说自己是位诚心的新罕布什尔选民。
在巨大的纽因顿购物中心的入口处,他和萨格·施赖弗聊了差不多15分钟。施赖弗刚理了头发,散发出剃须膏的气味,也许还带点儿绝望的气味,一个助手跟在身边,袋子里装满了宣传小册子,还有一个不停地悄悄抓脸上粉刺的保镖。施赖弗看上去非常乐意被人认出来。在约翰要说再见之前的一两分钟,一个想当选当地政府职位的人贴过来,要施赖弗在他的提名书上签名。施赖弗温和地笑笑。
约翰感知了他们所有人的情况,但很少触及具体的真相。似乎他们已经把这种握手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般的仪式,而他们真正的自我藏在这层坚硬而又透明的树脂外壳下。尽管约翰见过了大部分候选人(除了福特总统),但他只有一次有过那种电击似的感觉,那使他想起了艾琳·玛冈,以及弗兰克·多德,然而,那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那是早晨7点15分,约翰开着他的旧普利茅斯(Plymouth)汽车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曼彻斯特市。他从昨天晚上10点一直开到今天早晨6点,很疲倦,但那宁静的冬日黎明太美了,睡过去实在是虚度光阴。另外,他喜欢曼彻斯特市,喜欢曼彻斯特窄窄的街道和那饱经岁月的砖砌建筑;那些尖拱形的纺织厂像维多利亚中期的珠子一样,沿着河串成一串。那天早晨他并不是有意去看政治家“狩猎”的;他本想在街道上兜转一会儿,等到人多开始拥挤,等到2月惬意的冷寂被打破,就返回基特里镇睡觉去。
他拐过一个街角,在一家鞋厂门口的非停车区停着3辆不起眼的轿车。在门口栅栏那儿站着的正是吉米·卡特,他正在跟换班的男男女女握手。他们都拿着午餐盒或纸袋,呼着白气,裹在厚厚的大衣里,脸上仍睡意蒙眬。卡特对他们每人都说了一句话。他的笑显得毫无倦意,精神抖擞的,当然还没有像后来那么众所周知。他的鼻子冻得通红。
约翰把车停在半条街外,向工厂门口走去,鞋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跟卡特一起的特工快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不再注意他了,或者说表面上不注意他了。
“谁要减轻税收,我就投谁的票。”一个穿着旧滑雪风衣的男人说。他衣服的一条袖子上有许多像是被酸性液体烧出来的小洞。“该死的税简直要了我的命,我不骗你。”
“嗯,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卡特说,“我进入白宫后,优先处理的就是税收问题。”他的声音中透露着一种自信,这给约翰留下很深的印象,并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卡特的眼睛明亮,蓝得惊人,落到约翰身上。“你好啊!”他说。
约翰说:“你好,卡特先生,我不在这儿工作。我是开车路过,恰好看到你。”
“嗯,我很高兴你停了下来。我在竞选总统。”
“我知道。”
卡特伸出手,约翰握住它。
卡特说:“我希望你会……”他突然住口。
闪了一下,一股突如其来的震击袭来,就像他把手指放入了插座中一样。卡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和约翰相互凝望,似乎过了许久。
特工不喜欢这样。他向卡特走去,并迅速解开大衣扣子。在他们身后遥远的某处,鞋厂7点钟上班的哨声吹响了,它单调的音符回荡在湛蓝而又寒冷的早晨。
约翰放开卡特的手,但他们俩仍互相打量着。
“这是怎么回事儿?”卡特问道,声音非常轻。
这时那名特工突然对约翰说:“你可能要去什么地方,对吧?”说着,他一只手搭在约翰的肩膀上,那是一只非常大的手。“那你去吧。”
“没关系。”卡特说。
“你会当选为总统的。”约翰说。
特工的手仍放在约翰肩上,虽然没有刚才那么用劲儿地按了,但仍在他肩上。他也从特工那里获得了某些信息。
(眼睛。)
特工不喜欢他的眼睛,他觉得它们是——
(刺客的眼睛,精神病人的眼睛。)
冷漠而又古怪,如果这个家伙做出把手放进口袋的动作的话,只要他有这个苗头,他就会把这个家伙推到人行道上。这个特工在一秒一秒预估形势的背后,脑子里还有一个简单狂乱的念头:
(桂冠马里兰桂冠马里兰桂冠马里兰桂冠……)
“会的。”卡特说。
“结果会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接近……比你想的还接近,但你会胜利。他会败在自己手上。波兰。波兰会打败他。”
卡特只是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有一个女儿。她会去华盛顿的一所公立学校读书。她会去……”那在“死亡区域”,想不出来,“我想……那学校是以一个被解放的奴隶的名字命名的。”
“喂,我要你走开。”特工说。
卡特看了特工一眼,特工闭上了嘴巴。
卡特说:“很高兴遇见你,有点儿尴尬,不过很高兴。”
突然,约翰又成了他自己。状态过去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很冷,也必须去上个厕所。“祝你有一个美好的早晨。”他说。
“好的,你也一样。”
他已向自己的汽车走去,但感觉特工的眼睛仍盯在他身上。他开车离去,感觉头脑发蒙。不久之后,卡特结束了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竞选,去往佛罗里达州了。
沃尔特·克朗凯特结束了政治家们的相关报道,继续播报黎巴嫩内战。约翰起身又续了一杯百事可乐,然后对着电视举杯。祝你健康,沃尔特。向死亡、毁灭、命运致敬。我们有谁能逃掉这三样?
有人轻轻地叩门。“请进!”约翰喊道。他以为是查克,可能来邀请他去萨默斯沃思兜风的。但来的人不是查克,是查克的父亲。
“你好,约翰。”他说。他穿着一条洗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纯棉运动短袖,下摆露在外面。“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我以为您会晚一些才回来呢。”
“嗯,谢利给我打了个电话。”谢利就是他妻子。罗杰走进来关上门:“查克来看她,像个小孩儿一样哭起来。他告诉她你的方法有作用,约翰。他说他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约翰放下杯子。“我们找到了一个可行的方法。”他说。
“查克到飞机场接我。我很久没看见他这样了,上次看见这样是在他……几岁来着?10岁?11岁?那时我送给了他一支0.22英寸口径的枪,他为那支枪等了5年。他给我读了一篇新闻报道。进步大得……简直不可思议。我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
“感谢查克吧,”约翰说,“他的适应能力很强。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是正面强化产生的效果。他从内心告诉自己他能行,现在他正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进步。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
罗杰坐下来说:“他说你在教他左右开弓。”
约翰微笑着答道:“是的。”
“他能通过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吗?”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愿意让他孤注一掷。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压力很大。如果他坐在考场里握着铅笔面对答题卡时卡壳了,那会大大打击他的信心的。您想没想过让他去一所好的预科学校读一年,比如说皮茨菲尔德学院?”
“我们也考虑过,但坦白说,我一直觉得这是白白耽误一年。”
“这恰好是一直困扰查克的一件事儿。这让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成败在此一举的境地。”
“我从没给查克施加过压力。”
“当然不是有意施压,我明白,他也很清楚。另一方面,您是一个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的人,现在富有、成功。我觉得就是这让查克觉得您无法超越,让他感觉有点儿像跟在著名选手汉克·阿伦后面打棒球一样。”
“对此我也无能为力,约翰。”
“我觉得在他高三毕业后,离开家先读一年预科,也许可以让他正确地看待事物。另外,明年夏天他想去您的一家工厂工作。如果他是我的孩子,工厂又是我的,我就会让他去。”
“查克想这样做?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因为他不想让您认为他是在有意博您开心。”约翰说。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他想这么做,因为他认为实践经验对他以后会很有用。这孩子想步您的后尘,查茨沃斯先生。您已经让很多人物望尘莫及了,因此阅读障碍很大一部分也是由此引起的。他太想表现了,所以用力过度。”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撒了谎。查克曾暗示过这些,甚至隐隐约约提起过,但他从没有像约翰这样明白地说出口过。约翰这样做只是为了让罗杰·查茨沃斯相信。不过约翰偶尔触摸过查克,得到了这些信息。他看过查克放在皮夹里的照片,因此知道查克对他父亲的想法。有些事儿他永远不能告诉坐在对面的这个友善却又没有多少交情的人。查克对他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个孩子貌似轻松自如,内心深处却认定自己永远比不上自己的父亲,这一点其实父子俩极其相像。他父亲在日渐衰落的纺织界缔造了一个盈利10%的新英格兰纺织帝国。他相信只有自己干得和父亲一样出色,才能得到父亲的爱。这需要他去参加体育运动,去一所好大学,去读书。
“你确定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罗杰问。
“我很确定,但我希望您不要告诉查克我们的谈话内容。我说的都是他的秘密。”事实上比你知道的更真实,约翰心里想。
“好吧。我和查克,还有他母亲一起认真谈谈上预科班的事儿。喏,这个给你。”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约翰。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约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500美元的银行支票。
“哦,哦……这个我不能拿。”
“你能拿,一定要拿。我答应过你,如果你有成效,我就给你奖金,我信守我的诺言。等你走的时候还会有一个。”
“真的,查茨沃斯先生,我只是……”
“嘘。我跟你说一件事儿,约翰。”他向前探过身。他的微笑有点儿古怪,约翰突然觉得他能看到这个外表和蔼的人的内心深处,是他造就了眼前的一切,大别墅,大片土地,游泳池,工厂,当然,还有他儿子的阅读恐惧症,而那也许可以归为一种癔症。
“我的经验告诉我,约翰,这世界上95%的人基本是懒惰的。1%是圣人,1%是浑蛋。另外的3%是那些说到做到的人。我属于那3%中的人,你也一样。这笔钱是你应得的。我在工厂雇了许多人,他们一年挣1.1万美元,但整天干的都是些扯淡的活儿。我不是在抱怨。我的社会阅历很丰富,这意味着我明白是什么在推动着这个世界。燃料的成分比例是由1份高辛烷值汽油加9份什么都不是的东西组成的。而你不属于那什么都不是的。所以你把钱放进兜里收起来,下次试着要价高点儿。”
“好吧,”约翰说,“说实话,这钱我还真有用处。”
“付医疗费?”
约翰抬头看着罗杰·查茨沃斯,眼睛眯起来。
“我知道你的一切,”罗杰说,“你觉得我不会去打听一下我儿子老师的底细吗?”
“您知道……”
“据说你是一个特异功能者。你协助破获了缅因州的一桩凶杀案,起码报纸上是这么说的。你签了合同,本来去年1月份就要教书的,但当你的名字上了报纸后,他们就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把你丢开了。”
“您知道?知道多久了?”
“在你搬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
“但您还是雇了我?”
“我需要一名家教,不是吗?你看上去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想我雇了你也确实证明了我卓越的判断力。”
“好吧,谢谢。”约翰说,他的声音沙哑。
“我说过,你不必谢我。”
他们谈话时,沃尔特·克朗凯特结束了当天的新闻,开始报道那种“人咬狗”的新闻了,这种新闻有时也会在新闻广播节目结尾出现。他说道:“今年,新罕布什尔州西部第3区出现了一位独立竞选人……”
“嗯,这笔钱就要派上用场了,”约翰说,“那……”
“嘘,听听这个新闻。”
查茨沃斯身体前倾,两手耷拉在膝盖之间,露出一种愉悦的、期待的微笑。约翰转过头向电视看去。
“……斯蒂尔森,”克朗凯特说,“这位43岁的保险兼房地产经纪人在1976年的竞选活动中所用的竞选方式的确非同一般,这使第3区的共和党候选人哈里森·费舍尔以及他的民主党对手戴维·波维斯都很害怕,因为民意测验表明格雷格·斯蒂尔森遥遥领先。请听记者乔治·赫尔曼发来的详细报道。”
“谁是斯蒂尔森?”约翰问。
查茨沃斯大笑起来:“噢,你很快就会看到这家伙了,约翰。他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疯狂。但我还真相信严肃的第3区选民会在11月把他送进华盛顿,除非他真的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当然我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
电视上出现了一位英俊的年轻人,身着白色衬衫,没系领带。他站在超市停车场里搭起的一个台子上,对着一小群民众讲话。年轻人正在劝诫那群人,但人们看上去无动于衷。这时,乔治·赫尔曼的声音响起来:“这位是戴维·波维斯,新罕布什尔州第3选区民主党的候选人,有人也许会说他是个牺牲的祭品。波维斯希望来一场巅峰对决,因为新罕布什尔州第3区从未走向民主,甚至在1964年林登·贝恩斯·约翰逊大获全胜时也一样。但他希望他的竞争对手是这个人。”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65岁上下的人。他正在豪华的募捐晚宴上讲话。那些听众一看就是“大老党”(共和党)高级商界人士,体态圆胖、满脸正义、轻度便秘的样子。演讲者和佛罗里达州的爱德华·格尼长得很像,但身材不像格尼那么瘦削。
“这是哈里森·费舍尔,”赫尔曼说,“自1960年以来,第3区的选民每两年一次选他去华盛顿。他是参议院的风云人物,是5个委员会的委员,并且是公园和水道委员会的主席。人们预计他会轻而易举地打败年轻的戴维·波维斯。但是,费舍尔和波维斯都不是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个才是出怪招儿的人。”
画面转换了。
“天哪!”约翰说。
查茨沃斯在他身边使劲儿拍着大腿,大笑着说:“你相信这家伙吗?”
这里没有超市停车场懒洋洋的人群,也不是“花岗岩州”朴次茅斯的希尔顿酒店那些自以为是的募捐者。格雷格·斯蒂尔森站在里奇韦镇的一个露天平台上,这是他的家乡。他身后矗立着一个美国战士的雕像,战士手里握着步枪,一顶法国平底军帽压在眼睛上方。街上挤满了肆意欢呼的人群,主要是年轻人。斯蒂尔森穿着一条旧牛仔裤和一件两个口袋的军用衬衫,一个口袋上绣着“给和平一个机会”,另一个口袋上绣着“妈妈的苹果馅饼”。一顶建筑工人的安全帽歪扣在他的头上,呈现出一副傲慢自大、放荡不羁的样子,帽子前面贴着一个绿色的美国环保贴画。他身边是一辆不锈钢的类似小推车的东西。两个喇叭里传来约翰·丹佛的歌声:“感谢上帝我是个乡村男孩儿……”
“那小推车是干什么的?”约翰问。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罗杰说,边说边使劲儿咧着嘴笑。
赫尔曼说:“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就是格雷戈里·阿马斯·斯蒂尔森,43岁,美国‘真理之路’《圣经》公司的前推销员、前刷墙工,另外,在他成长的俄克拉何马州,还当过一次求雨法师。”
“求雨法师?”约翰说,感到很好笑。
罗杰说:“噢,那是他的一条政治纲领,如果他被选上了,我们什么时候想要雨就会有雨。”
乔治·赫尔曼继续说:“斯蒂尔森的纲领是……嗯,令人耳目一新。”
约翰·丹佛的一声大喊结束了歌曲,喊声引起人们一阵欢呼。斯蒂尔森开始讲话了,他的声音在喇叭中隆隆作响。他的喇叭音质优良,几乎一点儿也不失真。他的声音让约翰听着隐约感到不安。这个人像个宣讲复活的牧师一样演讲得高亢、激烈。他说话时你都可以看到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在华盛顿我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去华盛顿?”斯蒂尔森吼道,“我们的纲领是什么?我们的纲领有5条!朋友们,乡亲们,5条纲领!它们是什么呢?我要逐条告诉你们!第一条:赶走游手好闲者!”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那是赞许的欢呼。有人向空中抛撒五彩碎纸,有人高声狂呼:“呀哈!”斯蒂尔森从他的演讲台上往前探出身子。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戴这个安全帽吗,朋友们,乡亲们?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我戴它是因为当你们选我去华盛顿后,我将穿越藤蔓丛,像你们知道的那样,从他们之间走过!就像这样!”
约翰惊奇地看到,斯蒂尔森低下头,像一头公牛一样在台子上上蹿下跳、冲来冲去,同时发出尖厉高亢、暴动般的号叫。罗杰·查茨沃斯已经笑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人群躁动起来。斯蒂尔森冲回到讲坛,摘下那顶安全帽,扔进了人群。人群里立刻激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第二条!”斯蒂尔森冲着话筒吼道,“我们要从政府中赶走一些人,自上而下,无论职位高低,那些跟别的女人睡而不跟自己老婆睡的人!如果他们要睡,也不能在‘公共奶头’上睡!”
“他在说什么?”约翰眨着眼问。
“哦,他这是在做热身运动。”罗杰说。他擦着笑出眼泪的眼睛,又一阵大笑,约翰希望自己也能觉得有那么好笑。
“第三条!”斯蒂尔森喊道,“我们要把所有的污染送入外层空间!把它装进一个巨大的口袋里!把它装进一个美丽的袋子里!送到火星,送到木星,送到土星!我们会有干净的空气和干净的水,而且我们要在6个月内实现这一点!”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约翰看到人群中有许多人笑得喘不过气,和罗杰·查茨沃斯一样。
“第四条!我们要拥有所有我们需要的石油和天然气!我们不再跟那些阿拉伯人玩儿游戏,静下心去解决主要的问题!今年冬天新罕布什尔州绝不会有老人再像去年冬天一样冻成冰棍儿!”
这番话引来了一阵支持的欢呼声。去年冬天,一位朴次茅斯的老妇人被发现冻死在她的3楼公寓中,显然是因为没有付钱,煤气公司就停止供暖了。
“我们有力量,朋友们,乡亲们,我们能做到!有谁认为我们做不到吗?”
“没有!”人们咆哮着回应。
“最后一条!”斯蒂尔森说,走近小推车。他打开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热狗!!”
他从推车里抱出一大堆热狗,约翰现在认出那小推车其实是一个便携式保温桌。他把热狗扔向人群,然后转身再拿。热狗到处乱飞。“把热狗给美国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当你们把格雷格·斯蒂尔森选进众议院时,你们就可以说:‘热狗!终于有人管了!’”
画面一转。一群看上去像摇滚乐手的长发青年正在拆讲台。还有3个在打扫人们留下的垃圾。乔治·赫尔曼接着说:“民主党候选人戴维·波维斯称斯蒂尔森是在搞恶作剧,他正在破坏民主党的工作进程。哈里森·费舍尔的批评言辞更为犀利。他称斯蒂尔森为一个玩世不恭的嘉年华小摊贩,把自由选举当作儿戏。在他的演讲中,他指出独立候选人斯蒂尔森是美国‘热狗党’的唯一成员。但事实是:最近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民意调查显示,戴维·波维斯得到20%的选票,哈里森·费舍尔是26%,而独立的格雷格·斯蒂尔森则惊人地获得42%的选票。当然,离选举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情况可能会发生变化。但目前来说,如果还不能说格雷格·斯蒂尔森左右了选民的思想的话,起码他是俘获了新罕布什尔州第3区选民的心。”
电视镜头给了赫尔曼腰部以上的镜头,他的双手都不在电视画面上。此时他举起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只热狗,使劲儿咬了一大口。
“我是乔治·赫尔曼,来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从新罕布什尔州的里奇韦镇发回的报道。”
沃尔特·克朗凯特又回到画面上,坐在新闻直播室,“咯咯”地笑着。“热狗,”他说,又“咯咯”笑起来,“就是这样……”
约翰起身关掉电视,说:“我真不敢相信,那家伙真的是个候选人?这不是开玩笑?”
“这是不是开玩笑,那就看每个人怎么看这事儿了。”罗杰咧嘴笑着说,“但他的确是在竞选。我自己就是个共和党人,天生就是。但我必须承认斯蒂尔森那家伙给我带来了不少乐子。你知道他雇了6个以前的摩托车流氓做贴身保镖吗?我猜那些人可不是好对付的,但他似乎让他们都服服帖帖的。”
雇摩托车流氓做保镖。约翰对这一举动很反感。当年滚石乐队在加利福尼亚的阿尔塔蒙特高速公路举行免费演唱会时,就是摩托车流氓负责安保工作。结果并不怎么样。
“人们居然能够容忍……一帮摩托车流氓?”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已经洗心革面了。斯蒂尔森对于改造问题青年很有一套,在里奇韦是出了名的。”
约翰怀疑地“哼”了一声。
“你瞧他,”罗杰说,指着电视机,“那家伙就是个小丑。他每次集会都在台上那么上蹿下跳,把他的安全帽扔进人群,我猜他到现在已经扔过上百次安全帽了,还给观众发热狗。他是个小丑,但那又怎样呢?也许人们需要轻松一下。我们的石油快用完了,通货膨胀慢慢失控,上班族的税收负担从没这么重过,我们显然已准备好选一个脑子进水的佐治亚疯子当美国总统了,所以人们需要乐一下。另外,他们要对屁事儿都解决不了的政治体制表示轻蔑,而斯蒂尔森是无害的。”
“他都飘起来了。”约翰说,两人都笑起来。
“我们周围发疯的政客多了去了,”罗杰说,“在新罕布什尔州我们有斯蒂尔森,想用热狗打进众议院,那又怎么样?在加利福尼亚,他们有早川。还有我们的州长,梅尔德里姆·汤姆森。去年,他居然想用战略核武器装备新罕布什尔州国民卫队。我得说那才真是疯了。”
“你是说第3区的人们选一个乡下傻子做他们的代表去华盛顿参选,这没什么不妥?”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查茨沃斯耐心地说,“试着从选民的角度看问题,约翰。第3区的那些人大多数是蓝领和小店主。这个区最边远的地方刚刚开始冒出点儿娱乐精神来。他们觉得戴维·波维斯是一个饥不择食的小毛孩儿,想通过花言巧语和一张长得像达斯汀·霍夫曼的脸而当选。他们应该觉得斯蒂尔森是个平民出身的人,因为他穿着牛仔裤。
“然后再看费舍尔。我们的人,至少名义上是。我也曾为他和其他共和党候选人在新罕布什尔州这一片组织过募捐。他在国会里待的时间很长,以至于他可能觉得如果没有他的精神支持,国会大厦的圆顶都会裂成两半。他一生中毫无创见,一生从没跟政党的纲领唱过反调。他没有受过指责,那是因为他太愚蠢了,玩儿不出什么鬼花样,虽然这次‘韩国门事件’可能会牵扯到他,掀起点儿风浪,溅到他身上几个泥点子。他的演讲纯粹就像水管商品批发目录的翻版一样,很乏味。人们尽管不明白这些,但有时他们多少还能感觉到一些的。哈里森·费舍尔为他的选民做的事儿本来就苍白得可笑。”
“所以答案就是选个疯子?”
查茨沃斯宽容地微笑道:“有时候这些疯子还真能干出点儿名堂来。看看贝拉·艾布扎格吧。在这些疯子的帽子下还真藏了些灵光的脑瓜子。但即便斯蒂尔森在华盛顿就像在里奇韦一样疯狂,他也只不过是租了那个位子两年而已。1978年人们会把他选下来的,换上一个认清这个教训的人。”
“教训?”
罗杰站起来:“别长期欺骗人民,这就是教训。亚当·克莱顿·鲍威尔被揭露了,阿格纽和尼克松也是一样的下场。就是……别长期欺骗人民。”他瞟了一眼手表:“到大房子来喝一杯吧,约翰。谢利和我过一会儿要出去,但喝一杯还是有时间的。”
约翰微笑着站起来:“好吧,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