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仿佛下了火，树叶被烤得打了卷，蝉鸣也一声哑过一声，那热风从窗边闯进教室，吹得人昏昏沉沉。
下课铃响起，周围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去了楼下的小卖部买冰激凌，鹿笙拿出了书包里的《中国古代青铜器纹饰图典》，安静地翻看了起来。
“笙笙，你怎么又在看这个啊。”
看到她手里的书，想要来找她一起去厕所的钱多多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笙笙，你不会真的要去学什么文物修复吧，那玩意儿这么枯燥，还好多都是墓里出来的，多吓人啊！”
鹿笙浅浅一笑，将书合了起来。
钱多多扫了一眼书名，又是连连摇头：“青铜器有什么好看的，都是绿油油的，还生锈，我可欣赏不来。”
“换成金子的，你是不是就喜欢了？”鹿笙笑着问道。
钱多多嘿嘿一笑：“金子多值钱呀，要是给我个大金鼎，我这辈子就可以躺平退休了。”
她话音刚落，听到躺平退休这件事，坐在两人身后的封静雪也忍不住插话：“英雄所见略同！”
鹿笙无奈一笑，淡声道：“这青铜器现在可比金子值钱，而且根据不同的纹饰和完好程度，价值可能成倍攀升，黄金有价，而那些青铜器可都是无价之宝。”
“笙笙，你这境界我等俗人望尘莫及啊！”封静雪感慨一声，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前几天老师不是发了报志愿的参考书吗，你想好要报哪里了吗？”
“应该就是北城大学吧。”鹿笙眨了眨眼回答道。
“真的吗，太好了！”封静雪兴奋地握住了她的手：“刚才听到班主任和你家长打电话，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抛弃我们去国外读大学呢，其实北城大学真的不比国外大学差的。”
听她提起国外，鹿笙眸光微动：“静雪，你听到老师和我家长的通话内容了吗？”
封静雪努力回忆了一下，总结道：“嗯……大概就是说你爸爸好像要在国外大学任教，所以想把你带在身边，虽然说你去国外，他能手把手教你，可笙笙你想啊，你想修复的是咱们华夏的文物，当然是在华夏学才最好，对吧！”
“嗯。”鹿笙颔首：“我不走。”
想起那张被温故放在车上的留学申请表，鹿笙不自觉的捏住了衣摆，清凌凌的眼中闪过了些许黯色。
正说着话，便见有人风风火火的跑进教室，直奔这边而来。
“鹿笙同学，天这么热，吃个冰淇淋吧！”
一根冰棍被递到面前，鹿笙抬眼望过去，落在了班长滴着汗的脸上，从人群里挤出来，又紧赶慢赶地跑回来，男孩的模样实在是真诚又狼狈。
“哎呦哎呦，班长，你怎么厚此薄彼呢？”钱多多八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那一声揶揄又吸引来了许多吃瓜的目光。
班长被看穿了心思，耳垂红得快要滴血一般，却还是故作淡定的开口：“都有都有，李强他们正往上搬呢，谁着急谁就去接接！”
这欲盖弥彰的说辞实在没什么说服力，鹿笙身边的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对眼前的热闹越发的感兴趣。
据她们所知，鹿笙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而且虽然年纪上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别扭，让她不好意思告诉她们，但两个人的事可是一点也藏不住，她那一张张不画人脸的废稿就是最好的证据。
“谢谢班长，但是不用了，我不太……”
鹿笙的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就响起了一片起哄声，她微微探头看过去，看到门前指挥众人搬冰饮的少年，无奈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见到来人，钱多多咧嘴一笑，一副嗑到了的表情，自觉起身让开了位置让鹿笙出去。
“温知新，你跟我过来。”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鹿笙有些不自然地拉住温知新的手腕将他拉到了门外的楼梯间，打算好好教育他一下。
见有人要跟上去，钱多多飞快地关上了门，招呼着众人来分冰淇淋，彻底断绝了他们打扰小情侣谈情说爱的可能。
虽然弟弟年纪小，但是弟弟长得好，有钱还疼人，还是跳级的大学霸，这才是配得上笙笙的男孩子。
将温知新拉到一旁的角落，鹿笙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跑来我们班了？”
“零花钱花不完了，来送点冰淇淋献献爱心。”温知新理所当然道。
鹿笙无奈：“你送个冰激凌，需要这么大阵仗吗？几乎把半个小卖部都买下来了！”
温知新挑了挑眉：“我都买了，省得有人拿这些小恩小惠来讨好你。”
“人家是班长请全班，你来请算怎么回事啊？”
“你要是实在觉得别扭，要不我请你们整个学年？”温知新话音一顿，为难道：“好像也不好，要不请全校吧！”
“温知新，你败家！”
“败得起。”
“你……你图什么啊？”
“图你。”温知新想也不想道，似乎怕她生气，又道：“我的意思是图你能安安心心学习，那些男生明显就是不安好心，你不能被他们干扰，你得安心学习，鹿笙，每天对着我，你得知道什么样才是人类高质量男性。”
鹿笙被他逗笑了：“那请问人类高质量男性，你可以回你的班级去了吗，我们快上课了。”
“不许吃你们那个丑八怪班长给的东西。”温知新固执地要求道。
鹿笙上了两阶台阶，仿佛哄小朋友一般揉了揉他前一天才剪短的头发，毛茸茸的触感是和他性子不一样的柔软：“我们就是普通同学，你别总背后给人家取外号。”
温知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知道了，回去吃你的冰激凌吧。”
鹿笙回到班级，众人都笑得尤其暧昧，钱多多将冰淇淋递过来，调皮地挤了挤眼睛：“笙笙，小竹马很不错啊！”
鹿笙嗔了她一眼，钱多多在唇边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听到上课铃声响起，连忙低头又猛吸了两口珍珠奶茶。
放学回到家里，难得的，温故也在。
见两人进门，他收起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招呼阿姨摆上了饭菜。
三个人的饭桌上总是很安静，温故和温知新之间无话可说，即使鹿笙开口，父子俩也搭不上三两句话。
“今天校长给我打电话了。”
温故突然开口，鹿笙和温知新纷纷顿住了动作，收回了夹菜的筷子，有些紧张地看向他。
他不在意的继续夹了一筷菜：“笙笙，学校空调不好用怎么不告诉我？”
鹿笙松了一口气，乖巧一笑：“其实也还好。”
“赞助了那么多钱，没道理还要受委屈。”温故不赞同的微微压下眉梢，可知道她一向都是随遇而安的乖巧性子，便没有再说下去。
在学校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的戏码，让校长亲自给他打电话说两个孩子早恋的事情，实在是好笑又荒唐。
温故目光微抬，落在温知新那有些桀骜的面容上不自觉地蹙眉，淡淡地移开视线，放下了筷子起身：“笙笙，吃完饭来一趟我书房。”
他起身上楼，温知新冷哼一声，垂眸将筷子扔在了桌上。
“气什么，温叔叔又没骂你。”鹿笙起身重新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
“不吃了！”温知新气鼓鼓的开口，却还是冷着脸将筷子接了过来。
温故从来都不是会翻旧账的人，白天学校的事既然已经说过，就一定不会再提起，而想到他可能要和自己谈的事，鹿笙忽然就没了胃口。
心不在焉的陪着温知新吃完晚饭，鹿笙步履沉重地走向了温故的书房，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鹿笙默默走一旁沙发上坐下，随手从书架最底层排列整齐的书中随意拿了一本。
翻开书页，里面用树叶标本做的书签滑落，目光触及那并不完美的作品，鹿笙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垂下了眼眸。
她不想离开他，一点也不想。
小的时候，她需要父母的陪伴，可他们选择了他们心爱的事业，把那个小小的她独自留在了这里。
她不怨他们，因为人这一生总有些愿意穷尽所有甚至灵魂去追求的东西，比如父亲想要修补的那些历史和文化，比如母亲渴望拥抱的舞台和梦想。
他们在他们的领域里闪闪发光，她也为他们骄傲。
只是，她不想再做一次被支配的小孩子，离开她熟悉的家，被迫去适应他们为她选择的生活。
去国外和父母一起生活学习，或许是最平坦的一条路。
可那条路上，没有温故，也没有温知新。
还有两天，准确的说是三十个小时，她就满十八岁了，她就是一个完完全全有能力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
所以，她想留下来，她要留下来。
从卧室保险柜里找了文件回来，温故看到坐在一旁发呆的小姑娘微微顿了顿步子，指了指电脑，示意她稍等一下。
鹿笙回身，乖巧点头，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书放回了书架上，安静地等在了一旁。
温故径直走到电脑桌前坐下，翻看着资料沉静开口，流利的法语娓娓动听，分明都是些枯燥的报表数字，可伴着他微哑的声音，却有种说不出的撩人风情。
鹿笙望着他优越的侧颜有些出神。
一口气说清楚达成合作的全部条件，温故并不在意对面一群人激烈的反应，只是端起桌上的白瓷咖啡杯浅浅抿了一口咖啡，胸有成竹地等着他们商议出最后结果，起身走到了沙发旁。
“笙笙，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温故在她对面坐下，温声开口道。
鹿笙看着他，没有说话。
温故继续道：“你爸爸帮你申请下来了国外的大学，是最好的美院，你喜欢文修，他可以亲自教你，而且有他保驾护航，你可以很快上手实操，但是在国内……我也没办法提供给你同等的条件。”
“温叔叔，你希望我去吗？”鹿笙紧张地将手指蜷缩进掌心，抑制住内心的忐忑，面上却努力摆出了一副平静的姿态。
温故沉吟了一下：“笙笙，去那边你可以不用高考了，不用这么辛苦，而且你过去，就可以和爸爸妈妈团聚了，你还可以近距离观摩学习，这是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吗？”
听着他一条条给自己罗列着出国的好处，鹿笙鼻子有些泛酸，莫名有些委屈，可对上他冷清沉静的目光，她努力忍住泪意，咽回了哭腔。
他就真的一点都不会舍不得她吗？
“那如果我不愿意出国呢？”鹿笙哑声问道。
温故怔忡一瞬，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些许复杂，叹息道：“笙笙，你爸爸的安排对你更好。”
鹿笙拼命的眨着眼睛，试图禁锢住自己的眼泪，却是徒劳，那细密浓黑的睫毛挂了泪珠，濡湿而温顺，似乎也在控诉她的委屈。
温故想要开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出国对她的未来更好。
“温叔叔，我不想去。”鹿笙的声音里带着细碎的哽咽，她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次：“我不想去。”
温故闭了闭眼，没有回应。
一边是郑重拜托他的挚友，一边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小姑娘，理智和情感拉扯着，让他也不知该如何抉择。
“温叔叔，我能不能不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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