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忻棠觉得今晚的郁韫林有点不对劲, 可她身上实在太痒了,根本没心思去深想。

双手被他扣在身前,抓不了痒, 可那痒又无处不在, 像千万只蚂蚁在身上乱爬。

痒得实在受不了,她忍不住扭起身子来。

隔着薄薄的衣料, 纤软的身体在身前蹭来蹭去, 郁韫林咬了咬后槽牙,低声说道:“棠棠, 别乱动。”

她也不想动啊!

可实在太痒了!

忻棠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把身后的男人当成了挠痒的工具, 拿后背来回地蹭。

郁韫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朝某处涌出, 他绷着身子, 低唤一声:“棠棠……”

那嗓音暗哑得不像话, 可忻棠根本没察觉到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

她反手掐着他的手,带着微弱哭腔的低吟声从喉咙里不自觉地溢出来, “唔……真的好痒……呜嗯……痒……”

郁韫林也痒。

心痒。

难耐。

可理智尚存。

他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扯过薄被,将怀里那个不安分的女人整个裹了起来,然后握住她的双手将人从背后搂在怀里。

听她难受得一直哼哼,他暗暗将各种方程、定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勉强将身体里那团烈火压下去,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棠棠,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黑暗中, 他的唇贴在她的发上, 低低的嗓音有种别样的温柔。

“唔。”忻棠随口应了一声, 但她根本没抱希望

——一个沉迷于数学的钢铁直男能讲出什么有趣的故事来?

顶多是某些名人名家努力求学、刻苦钻研的事迹罢了。

可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把忻棠的注意力扯了过去。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特别害怕听到敲门声。”

现实中讨厌别人敲门的人,忻棠只认识一个。

她当即转过脸朝身后的男人看去。

窗帘是全遮光的,一片深沉的黑暗里,她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原因。

“因为……他害怕吃药。”

吃药和敲门有什么关系?

忻棠纳闷地眨了眨眼睛,连身上的痒仿佛也忘记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小男孩身体不好,经常过敏、咳嗽,可那些药实在太苦,他不想吃……”

原来如此……

忻棠听得入神,捏着他手背的手指不自觉地减轻了力道,那些难忍的刺痒也莫名消散不少。

她睁着眼睛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视野里一片漆黑,她却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

一定是冷淡中透出些许落寞和伤怀的模样。

“所以每到吃药时间,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敲门声总是按时响起。”男人娓娓道来,温热的气息轻洒在额角,

“‘砰砰砰’,三下过后,门锁就会被打开,奶奶带着两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径直冲进房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把他按在椅子上,奶奶则捏住他的下巴往里灌药。”

男人的嗓音听起来云淡风轻,像是真的在讲别人的故事。

忻棠却听得心惊胆战。

她仿佛跟着他一起回到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那瘦弱的小男孩被粗鲁地对待。

有难言的情绪在心脏周围蔓延开来,她垂下眼帘抿紧了唇角。

然后,她听耳边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是开心愉悦的笑,而是自嘲的、无奈的笑,

“久而久之,听到敲门声,他都会下意识地心悸,即便后来长大了,也没能彻底摆脱那段时间留下来的阴影。”

忻棠知道心理阴影有多可怕。

她轻声问道:“那你……”

话音出口之后感觉不对,又立刻改口道,“呃,小男孩的爷爷不阻止吗?”

虽然只接触过一次,但她感觉老爷子外表看着严厉,但内心其实很在意他。

“阻止过,没有用,奶奶性格强势,在对待原则性问题上更是说一不二,而且爷爷工作繁忙,家里的事全都交给奶奶处理。”

“那他爸爸呢?”

她记得郁韫林曾和大姨提起,他妈妈在他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那他爸爸总应该在的吧,都不管他的吗?

“爸爸……”郁韫林又笑了一下,那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听着更像叹息,“比爷爷还要忙,几乎见不到人。”

忻棠:“……”

“爸爸是研究生物基材料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实验室里。

小男孩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了,妈妈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照顾他,身体很快就吃不消了。

可爸爸却人间蒸发了,妈妈打遍电话也找不到他,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报了警……”

说到这里,郁韫林话音一顿,转而问道,“你猜最后在哪里找到他的?”

肯定在一个常人想不到的地方……

忻棠太想知道答案了,想都没想就直接把问题丢了回去,“在哪里?”

“在市郊的一座大桥底下。”

忻棠愕然,“他在那里做什么?”

“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一群流浪汉喝酒聊天。他说实验遇到瓶颈,出门找灵感,原本打算转转就回去,便没带手机。

结果和流浪汉们聊得太投机,在桥洞下一待就是一周,跟流浪汉们一起出去捡废品、翻垃圾桶,还和他们同吃同睡……”

忻棠:“……”

这就是传说中的“科学怪才”吗?

可事业固然重要,但既然有了家庭,多少也要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吧。

也难怪他妈妈要离开……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妈妈独自照顾孩子的确辛苦,可就这样丢下年幼体弱的孩子一走了之,和他爸爸又有什么区别?

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忻棠一直以为像郁韫林这样出类拔萃的“大牛”,在高知家庭里长大,肯定拥有无比幸福的童年。

却没想到,他竟然和自己一样凄惨。

不,真要比起来,还是他更惨一些。

至少,她的外婆和大姨不像他奶奶那般强势、粗暴。

忻棠想到这里,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她转过身去,在黑暗中轻轻拥住了男人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郁韫林望着面前那张陷在黑暗中的脸,心底有阵阵暖流涌上来。

他沉默一瞬,缓缓问道:“那你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吗?”

在遇见她之前,他总是独来独往,却从不觉得孤单,反而享受着自由的乐趣。

和她互成“挡箭牌”之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出游,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渗透到他的生活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他内心深处却时不时冒出孤独感来。

就好比此时此刻,她就睡在他身旁,可他依然害怕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开。

因此,他迫切地想从她那里要一个承诺。

她并没有让他失望。

“嗯,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那柔软又坚定的语调仿佛温柔的春风,将他心底那些患得患失的浮尘,连带着所有的旧年尘埃全都吹得一干二净。

心尖热热的,他隔着被子将人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要说到做到,不许耍赖。”

这男人是多没安全感,总是担心她言而无信……

忻棠的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唇角扬起,点着头应道:“嗯,我保证不耍赖。”

*——*

忻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眨了眨迷蒙的睡眼,发现自己被郁韫林拥在怀里,原本隔在中间的薄被盖到了两人身上。

而她的手臂正搂着他的腰,一条腿大喇喇地挂在他身上。

忻棠对自己无语

——这是真把人当男朋友了?睡得这么不客气……

郁韫林还在睡,忻棠怕吵醒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腿,然后轻轻抬起胳膊,正打算往回抽时,侧躺在身旁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

忻棠慌忙停住动作。

手臂在空中悬了好一会儿,见他再没动静,这才仰起脸,一边盯着他的脸,一边又轻又慢地往回收手。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间的缝隙照进来,在天花板上散开丝丝缕缕深浅不一的白亮线条。

男人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地覆在脸上,鼻梁又高又挺,从她的角度看去,仿佛一座挺拔的高峰。

高峰底下,是一张形状优美的薄唇。

唇色在黯淡的光线里呈现出淡淡的粉色,看起来似乎很柔软。

不,就之前的经验来说,是真的很柔软。

忻棠的目光落在那两片薄薄的唇瓣上,想起曾经在甜品店里那个意外的吻,心跳突然就空了一拍。

就在这时,那两片薄唇冷不丁地张开,暗哑的嗓音紧接着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醒了?”

忻棠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一双狭长的黑眸。

大概刚刚睡醒,那双眸子朦朦胧胧的,仿佛拢在晨雾中的一汪湖水,慵懒中透着几分神秘,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往深处探索。

她就这样怔怔地望进他的眼里,甚至忘了回应他的问题。

郁韫林勾起唇角轻轻一笑,眼底泛开的笑意仿佛透过薄雾洒在湖面的阳光,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问道:“看什么,不认识了?”

那嗓音低醇悦耳,尾音轻轻上扬,带出一种亲昵的揶揄。

忻棠这才意识到自己傻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久,连忙移开视线,正打算掀开被子起身,又听他问道:“还痒吗?”

她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过敏的事。

她静默一瞬,没感觉到任何痒意,随即抬起手臂,见之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全都不见了踪影,顿时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欣喜地笑道:“已经好了,一点儿都不痒了!”

“那……”男人支起手肘,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问道,“要怎么感谢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磁性微哑,透出几分诱惑的意味。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分毫,那双形状漂亮的薄唇就在眼前,只要她仰起下巴,便能亲上去。

忻棠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

就在这时,男人忽然伸手过来,细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一双噙着笑意的黑眸对上她的,低声问道:“看什么呢,嗯?”

一种被看穿的羞窘顷刻间袭上心头,忻棠的耳根唰得一下红了个彻底。

“我、我先回去了……”她倏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弹起身,然后低着头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她一口气奔进自己房间,气喘吁吁地靠在门后,胸脯不停起伏。

心口像是揣着好几只小兔子,一刻不停地胡乱蹦跶。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烧得通红的脸,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窜出来。

那念头实在是太震撼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随即掏出手机给佟伊伊拨了个电话。

响了六七声之后,那边才接起来。

“喂——”像是刚刚被她吵醒,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起床气,“谁啊?”

忻棠奇怪地看了眼屏幕,的确是佟伊伊的号码

——可为什么是个男人接的?

而且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像应昊的。

这大清早的,佟伊伊……

跟谁在一起?

忻棠心下一沉,正打算问问对方,就听那边传来佟伊伊的骂声:“夏逸兴你有病啊,干嘛接我电话!”

“我以为是我的……”那浓烈的起床气忽然就变成了低低的委屈。

下一秒,佟伊伊的声音便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棠棠?”

忻棠犹豫一瞬,小声问道:“他……是谁啊?”

“就……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佟伊伊的话音还没落,那叫夏逸兴的男人就扯开嗓子忿忿地抗议起来,“我艹,你说谁无关紧要呢!要不是我,你昨天晚上就……”

男人微哑的嗓音很快就被一道关门声挡住,大概进了某个密闭的小房间,佟伊伊传过来的声音还带着轻微的回声,“终于清静了,你可以说了。”

忻棠却有些不放心。

“你昨天晚上又去喝酒了?你当心点,可别遇上什么……”

“安啦!”佟伊伊笑着地打断她的话,“那家伙是我发小,我们穿着尿不湿一起长大的,他脾气是有点爆,但人还是挺好的。”

“哦,那就好……”

距离“520”,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半月了。

要在以前,佟伊伊早就沉不住气主动去找应昊和好了,可这次,她好像彻底死了心。

不仅没去找他,还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

大概怕触景伤情,失恋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月光甜铺”。

她还以“要独立”的名义从家里搬了出去,白天在公寓睡大觉,晚上就辗转在各个Live House里喝酒、听歌,看似自由洒脱,但忻棠知道,这只是她发泄内心伤痛的方式罢了。

忻棠并不希望佟伊伊就这样颓废下去,但……

总比在应昊那棵歪脖子树上吊一辈子的好。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呀?”

听佟伊伊问起,忻棠这才想起自己打电话的目的,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我好像……嗯、嗯……喜、喜欢上……郁教授了。”

她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把一句话讲完整。

以为佟伊伊会和自己一样大为震惊,却没想到她颇为淡定地来了一句,“你才发现啊?”

“诶?”忻棠懵了。

却听佟伊伊说道:“我觉得吧,你从最初找郁教授做‘挡箭牌’的时候应该就喜欢他了。”

“诶?没有啊,那时候我只是……”

“你别急着否认。”佟伊伊打断忻棠的话,“你先想想自己是怎么对其他男人的,又是怎么对郁教授的,就明白我说的对不对了。”

对别的男人,她是有多远就离多远,对郁教授……

想起郁韫林,忻棠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张清俊英气的脸,心尖没来由地一颤。

“你是喜欢而不自知,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抛弃我哥了。

虽说当时郁教授占着见过你大姨不肯跟你‘分手’,可本质上还是你狠不下心,要不然以你拒绝那些追求者冷情冷肺的样子,别说一个郁教授,就是一打郁教授你都能给他分掉!”

佟伊伊说得有理有据,忻棠想反驳,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说辞来。

沉默半晌,也只是憋出了一声叹息。

佟伊伊笑道:“叹什么气呀?这不是好事吗?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大胆去追呀!说不定他也正好喜欢你呢。”

听到最后一句,忻棠眼睛一亮,可不过数秒,那亮光便像夜空中的烟花,转瞬间消失不见。

她垂下眼帘,丧气地说道:“没有这种可能的。”

佟伊伊不信,“你怎么知道?你用我之前教你的‘剥香蕉’大法试过他了吗?”

“不用试了……”忻棠抿了抿唇,迟疑一瞬,说道,“昨晚我们睡在一起……”

“哇,真的吗?看不出来,你这么勇猛啊!”佟伊伊兴奋地拔高音调,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然后呢?有没有发生什么?”

忻棠摇了摇头,声如蚊吶,“无事发生。”

她还记得昨晚进他房间时,他说“我是正常男人,也会做坏事”,可一晚上过去,想做“坏事”的却是她……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就在忻棠怀疑信号是否中断的时候,佟伊伊的声音再次传来。

她的语气不再轻快,甚至还带着点儿沉重,“棠棠,我猜这郁教授要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就是真的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数学了,趁着没陷下去,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吧,要不然……”

她的话音顿在这里,久久没有继续。

忻棠却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心情陡然沉重起来,她缓步走到落地窗前。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大片的阴云挡住了初升的太阳,大海也不见往日的活力,海浪像是没睡醒般,有气无力地冲刷着空无一人的海滩。

忻棠放眼远眺,目光落在海天尽头那条灰色的连接线上,轻声应了一句:“我知道的。”

*——*

忻棠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喜欢男人。

她见过太多被情所困、被爱所伤的女人。

不管是妈妈还是佟伊伊,亦或是因为失恋找她通宵哭诉的同学,还是深夜在甜品店里对着生日蛋糕独自流泪的女生……

她不想承受她们经历的痛苦,所以决定封上心门,做一个“永不入爱河”的独身主义者。

为了避免没完没了地相亲,还找了个同样的独身主义者做“挡箭牌”。

却没想到,她竟然喜欢上了“挡箭牌”!

心里一团乱麻,忻棠呆立在窗前,不知过了多久,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只是入戏太深。

“谎言说了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她和他秀了太多恩爱,在双方长辈面前、在他学生面前……

久而久之,混淆了“虚拟”和现实,产生了“喜欢”的错觉。

那么只要减少接触,便能消除这种错觉。

想通其中关节,忻棠便立刻付诸行动。

当天吃过早饭,她就找了个借口提早结束假期。

郁韫林虽然觉得突然,但也和她一起回了江城。

那之后,忻棠照常给郁韫林做饭。

暑假开始后,郁韫林一天三餐都是在忻棠家吃的。

而现在,为了减少接触,忻棠每餐都早早做好了送去郁韫林家里。

她也不进屋,只是悄无声息地把保温饭盒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就立马离开。

好像自己只是个送外卖的。

郁韫林以为她忙,可几天过去,她依然是这副模样。

他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这天傍晚,忻棠正把做好的饭菜往饭盒里装,就听门铃响起。

以为是送快递的,可开门一看,却是郁韫林。

乍然对上那张清俊的脸,忻棠蓦地一愣。

其实严格算起来,两人也就短短三天没有好好见面交流,可她却有一种很久没见的感觉。

难怪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好香啊,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门外的男人穿着白色POLO衫和米色长裤,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边框眼镜,清亮的眸底透出浅浅的笑意。

他不笑的时候,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感,可一笑起来,即便只是眼尾沾着零星笑意,也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之前没喜欢上他的时候,忻棠只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后,再被他含笑的目光注视着,竟难以抑制地脸红心跳。

怕被郁韫林看出端倪,忻棠偏头躲开他的视线,故作随意地回道:“就随便做了几个菜……”

话虽这么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给他做这一顿饭,她花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你是不是饿了?等我两分钟,我马上拿出来。”

她边说边转身,手腕却突然被握住。

心尖倏地一紧,她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只见男人视线半垂,直直的目光射进她眼底,薄唇张开,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用了,我想跟你一起吃。”

忻棠骤然怔住。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可能也是喜欢她的。

可念头堪堪冒出来,就被她否定的。

不会的……

他可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如果说她的独身信念是泥塑的,遇到热水就化了,那么他的独身信念一定是石雕的,即便风吹雨打、暴晒霜冻,也不会产生一丝裂缝。

至于他说的一起吃饭,大概又是因为好几天没“交作业”了吧……

或许是职业的关系,他对“交作业”总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坚持。

想到这里,忻棠只觉得一股从未体会过的酸涩感在心底漫开,她垂下眼帘。

视野里,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还圈在她的手腕上。

皮肤相触的地方,有温良的酥麻感悄悄扩散。

“不好意思……”即便内心十分渴望能和他一起吃饭,渴望能时时与他在一起,可忻棠还是违心地拒绝了,“我……嗯,已经和佟伊伊约好了。”

话音落下很久,也没听男人的声音响起。

说谎的心虚感从心底爬上来,忻棠颤了颤眼睫,硬着头皮补充道:“她失恋了心情不太好,我得多陪陪她……”

边说边抬起眼帘觑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他眉心微蹙,眼底的笑意已经不见踪影,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不带什么情绪地问道:“她失恋整整两个月了,心情怎么还不好?”

“失恋很难受的,再加上又是初恋,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大概会持续很久很久吧……”

从前忻棠无法共情佟伊伊,总觉得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好就换一个,这世界上男人多的是,何必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身上浪费感情?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求而不得的感觉。

“你体会过?”

男人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忻棠散开的思绪骤然间扯了回来。

她慌忙摇头,“没有……”

她连“恋”的机会都没有,又何来“失”?

只是那痛苦的感觉,却相差无几。

*——*

半个小时后,忻棠坐在了佟伊伊公寓的客厅里。

沙发上散着七八条款式不一的裙子,而忻棠口中那个承受着失恋痛苦的佟伊伊正站在客厅中央面前,叉着腰袅袅婷婷地转了一圈,满脸期待地问道:“这身怎么样?”

抱膝窝在沙发角落里发呆的忻棠听到声音,慢半拍地抬起头。

只见佟伊伊穿着一条黑色细吊带超短裙,一双细白长腿光溜溜地露出外面,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你要穿成这样去酒吧?”

“哎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里不是酒吧,是Live House!而且我是去驻唱,不是去买醉的!”

“再说啦,今天可是我的处女秀,当然要穿得性感一点惊艳全场啦!”佟伊伊说着撩了一把肩上浓密蓬松的羊毛卷,冲忻棠抛了个媚眼。

“哦……”忻棠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呐,和刚刚那条白色挂脖抹胸裙比,哪身更好看?”佟伊伊又把话题带回去。

忻棠愣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想起她穿那条裙子的样子。

佟伊伊拎起手边那条刚刚换下来的裙子,提醒道:“就这条,哪个好看?”

忻棠把视线移到那条白裙上,顿了好久,依然一脸茫然。

瞧她这副恍惚的模样,佟伊伊忍不住泄气,“棠棠啊!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她说着便扔下手里的裙子,一屁股坐到忻棠身旁,捧起她的脸左右摇晃起来。

忻棠被她晃得晕头转向,“唔……你、干什么呀?”

“我把你脑袋里的郁教授都晃掉!”

忻棠:“……”

佟伊伊很快收了手,“好啦,现在他已经被晃走了,别再想他了啊!”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到了忻棠的泪点,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滑了下来。

佟伊伊和忻棠在一起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副样子的忻棠,她当即睁大了眼睛,又是惊讶又是心疼,“棠棠,你怎么了?”

忻棠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喉头却像被软木塞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心里堵得难受,眼泪像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以为,减少接触便能消除“喜欢”的错觉。

可几天下来,那错觉竟然越来越强烈。

她总是无时无刻地想起他。

想他的一颦一笑,想他清清淡淡的嗓音,想他对着电脑写论文时专注的神情,还想他垂眼吃饭的斯文模样……

她也不知道不该任由自己这样下去,可真的,控制不住。

所以,她对他的感情,很可能不是错觉,而是……

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忻棠慌了神。

心底那难以克制的情感,像疯长的野草,不过几天就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

而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尽快将它们连根拔起?

她含着泪看向佟伊伊求助:“伊伊,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这话问得有点隐晦,佟伊伊却秒懂。

她扬起精心描摹的细眉,将刚刚那条白色挂脖抹胸裙丢进忻棠怀里,“想知道就穿上它跟姐走!”

*——*

深夜的Live HOUSE,沸反盈天。

以往这个时候,忻棠早就睡下了。

可此时此刻,她却挤在人群中,混杂着各种香水和酒精的空气刺激着鼻粘膜,嘈杂的摇滚乐在耳边鼓噪,五光十色的灯光在场中不停旋转。

佟伊伊说,她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可忻棠却觉得浑身不适。

而这些不适并没有让她停止想念。

她甚至想,如果郁韫林知道她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会有什么反应。

一定会轻皱眉头面露不满吧。

一曲结束,周围的人高举双手扬起脖子欢呼尖叫,只有忻棠一个人低着头无声地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但她的情绪很快就被打断了。

“大家好,我是Faye佟伊伊,今天是我首场演出,我要把我的处女秀献给我最最亲爱的姐妹忻棠!祝你早日挣脱暗恋的泥沼,然后向着全新的世界勇往直前!”

舞台上,单单一柱亮白的灯光落在中央,纤瘦的女人穿着一袭黑色吊带短裙,蓬松卷发散在单薄白皙的肩头,脚上踏着一双黑色长筒马丁靴,斜背着一把蓝白相间的贝斯,站在细长的立式话筒前。

那娇中带飒的模样让忻棠蓦地睁大了眼睛——

这真的是……那个满脑子都是应昊的佟伊伊?

恍惚中,台上的女人张开娇艳的红唇,放声唱起来。

随着歌声响起,灯光骤亮,隐在暗处的乐队骤然现身。

一时间,鼓声伴着乐声有节奏地响起。

全场沸腾。

忻棠沉寂已久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她听佟伊伊唱过无数次歌。

但大多都是在她情场失意时,在KTV里发泄情绪时唱的。

那些歌带着哭腔和满怀的怅然,充满了愁苦和哀怨,有的甚至称得上鬼哭狼嚎。

可此时的她,站在台上,当着数百听众的面,抱着贝斯边弹边唱。

艳丽浓妆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自信的光芒。

这是忻棠从未见过的佟伊伊。

她以为她只是借着这些喧嚣暂时逃避失恋的伤痛,可眼下看来,她是真的找回了自我。

【さよならがあんたに捧ぐ愛の言葉

珍重再见,是我送给你的情话

わしかてずっと一緒におりたかったわ

我也不想走,想一直陪着你啊

別れはみんないつか通る道じゃんか

离别,是大家都会经历的嘛

だから涙は見せずにさよならべいべ

所以我不会流泪sayonara baby】

听到这里,忻棠忽然明白,佟伊伊为什么要把这首歌送给自己。

这首乍听之下咏唱离别伤怀的歌曲,旋律却是自由畅快的。

然而跃动的乐符间又透出分开的不舍,不舍中又伴随着内心的坚定和决绝,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新しい扉を叩き割った

砸破崭新的大门

前に進むことしか

向着这条不归路迈开步伐】

佟伊伊已经砸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呢?

还要任由自己在黑暗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吗?

*——*

被一首歌“敲醒”的忻棠给郁韫林留了一条短信便坐上了开往海岛的船。

她对大海有种特殊的迷恋。

妈妈过世的那段时间,她夜夜都被噩梦纠缠。

大姨想了不少办法,都无法帮她从梦魇里解脱出来。

眼见她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大姨无奈之下,带她去了一个遥远的海岛。

在岛上的那段日子里,她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愣神发呆。

日复一日,梦魇竟渐渐消失了。

那以后,每年她都会去海边放空一段时间。

而现在,隔着短短数日,她又来到了那片熟悉的沙滩。

可心境却完全不同。

之前来的时候,有郁韫林的陪伴。

他们曾在这里留下许多足迹。

他们一起在漫天晚霞里踏浪,一起在太阳落山时追逐小沙蟹,一起在月光下漫步……

可如今,只有她孤身一人。

朝阳初升,天上的云层还没有彻底散开,灼人的暑气也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舒爽的风带着海水淡淡的咸味扑面而来。

脚下细沙柔软,忻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海边走,却又很快停住。

一对新人正在海滩上拍婚纱照。

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被新郎扛在肩头,阵阵笑声盖过清晨的海浪,在空旷的海岸久久飘荡。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忻棠的目光落在那对新人身上,脑海里却又浮现出郁韫林的身影。

她离开江州已经整整一周了。

为了快刀斩乱麻,她甚至没有带手机。

而她的心依然系在那个男人身上。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拜托佟伊伊家里的做饭阿姨帮忙多做一些饭菜,然后找人送到他家里去。

那阿姨做的菜合他胃口吗?

自己迟迟没有回去,他有没有想过她?

她曾经答应他,要给他做一辈子的饭,可现在看来……

恐怕又要食言了。

她郁郁沉沉地往另一侧的沙滩上走,远远的,看见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从对面朝这边走来。

正值暑假,来这边游玩的人大多是一家人或是成双成对的情侣,鲜少有像她这样形单影只的。

大概也是为情所困的天涯沦落人吧……

忻棠暗自感叹一句,可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那清隽挺拔的身形像极了心里想念的那个人。

可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人背着光,橙色的太阳在他身后越升越高,耀眼的阳光洒下来,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

他的脸却隐在光影里,她看不真切。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是自己太过思念而出现的幻觉。

她的步子渐渐放慢,最后停了下来。

对方却越走越近。

当那张在她脑海里转过无数遍的俊脸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忻棠。”

男人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清淡的嗓音一如从前。

她不会……在做梦吧?

她整个人都像被按下开关,就这样仰着脸,愣怔怔地瞧着身前的男人。

“你丢下我已经整整七天了。”男人又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间的距离瞬间被填满了,“你就……”

他直直地盯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一点儿都不想我吗?”

男人沉黑的双眸近在咫尺,仿佛夜幕下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就这样幽幽地望过来,让她的心跳乱了节拍。

这不是梦!

他真的……来找她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问他找来的原因,还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满腹疑问到了嘴边终究还是作罢。

总归,不会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想到这里,一股苦涩的情绪骤然间从心底冲上来,眼眶又酸又胀,她垂下眼帘,用力咬住下唇。

泪意还没有被逼退,又听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不是说……以后要一直陪着我吗?怎么自己不声不响地跑来这里,电话也关机,是想玩人间蒸发的游戏,还是……又打算耍赖?”

她一点儿都不想耍赖,更不想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可若是放纵自己,那么终有一天,她的心思会被他发现。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讨厌自己吧?

说好了互为“挡箭牌”,可她却悄悄滋生出其他心思来。

他对她那么好,她真的不想让他为难,所以,这个“恶人”还是让她来做吧……

暗自做下这个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忻棠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脸,对上男人的视线,用近乎决绝的语气说道:“对不起……”

说话的时候,心里揪的难受,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声音也变了调,泪水不自觉冲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狠下心继续往下说,“我恐怕没办法……”

可话才说到一半,眼前的男人忽然俯下身来,下一秒,她的唇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没出口的话就这样消失在嘴边。

忻棠的脑袋在一瞬的空白之后,心尖狠狠一颤。

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

要不然,郁韫林怎么可能亲她?

可这梦也太过真实了。

她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两唇相贴时那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也闻到,他身上清新淡雅的小青柑气息,那让人安心又叫人沉迷的味道。

也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味道。

一大滴眼泪从脸上滑落。

缓缓渗进唇角。

尝到淡淡的咸涩,郁韫林如梦初醒。

他立刻撤开自己的唇。

而眼前的女人,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

他突然间慌乱起来,一边用大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急急地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

女人低着头小声抽泣,单薄的肩膀轻轻颤动。

胸口有难言的情绪涨上来,他张开双臂将人拥进怀里,“棠棠……我真的不想跟你分开……”

像是生怕她逃走,他收紧双臂,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急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你、实在太喜欢了……所以,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我都会努力改正,只是,别躲我、更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忻棠:“……”

他这是……在跟她表白?

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带给她任何喜悦的感觉。

她从他怀里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拿一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确定吗?或许……那只是一种错觉……只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们接触得太多,又总是在长辈们面前秀恩爱,所以才会……”

“棠棠。”男人将她脸颊边一缕被泪水沾湿的细发绕到耳后,修长深邃的黑眸里溢满温柔,

“如果我不喜欢你,根本就不会跟你接触,也不可能和你在长辈们面前秀恩爱,所以,我对你的喜欢,百分之一百不是错觉……”

而是——一场预谋。

忻棠愣住了。

“所以,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男人抬起手,指向忻棠身后那对拍婚纱照的男女,缓声说道,“或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修成正果。”

忻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金色的晨光中,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将穿着白纱的女人高高托起,畅快的笑声随着海风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

她和他真的也能像他们一样吗?

如果放在从前,她并不会羡慕他们,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见多了因爱生恨的怨偶,忻棠觉得独自过一生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现在,她的想法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她想,如果那个人是郁韫林,或许结局会不同。

想到这里,忻棠转回头,对上男人的视线,轻声问道:“只是‘或许’吗?”

郁韫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他立刻纠正道:“不是‘或许’,是必定!”

必定有一天,我们也会修成正果!

霎时间,盘踞在忻棠心头的浓重阴云消散得无影无踪,对上那双漫开笑意的黑眸,她心中一动,随即踮起脚尖,抬起手臂环住男人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可刚要撤离,他的唇就紧随而至。

晨光灿烂,海风温柔,心意相通的两人立在碧蓝的海边,忘情拥吻。

有人说,这世间最幸运的,莫过于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

可忻棠觉得,还有更幸运的,那便是一个决定孤独终老的人遇上另一个决定孤独终老的人,却义无反顾地抛开所有顾虑,下定决心携手相伴一生。

不知怎么的,忻棠的耳边又回响起佟伊伊唱给自己的那首歌——

【新しい扉を叩き割った

砸破崭新的大门

前に進むことしか

向着这条不归路迈开步伐】

作者有话说:

【】中的歌词摘自藤井風《さよならべいべ 》,翻译摘自网易云音乐,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