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承晏去车上开了个临时视频会议, 一回来就听郁韫林说要走。
“这么早?”郁承晏有点惊讶,随即想到郁韫林的过敏体质,担心道,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如果忻棠是郁韫林, 肯定会顺着郁承晏的话回一句:“有点。”
这样既给出了恰当的理由,又不会让事情显得太严重。
可偏偏郁韫林不懂得变通。
他先是否认了身体的原因, 之后又毫无保留地道出真实原因, “明天要跟忻棠回老家见外婆,得早点回去准备。”
郁承晏诧异地扬起一侧眉梢。
明明个把小时前郁韫林还说忻棠是独身主义者, 怎么开了个视频会议的功夫就见家长了?
他笑着调侃道:“你们这是坐上火箭了?”
郁韫林没作声,兀自低头收拾电脑, 忻棠犹豫一瞬, 决定和盘托出:“我和郁教授只是……”
可她的话刚说到关键处, 就被郁韫林的声音盖了下去, “惜惜还在帐篷里睡觉,你看着点……我们先走了。”
郁承晏直觉郁韫林在隐瞒什么, 但也没有深究, 只是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说道:“那你们路上小心,到了给我电话。”
郁韫林道了一声“好”,便拎上电脑包带着忻棠离开了。
营地离停车场有一段几百米的下坡道,忻棠走了没几步,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扭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不解地问道:“您……”
下意识地又用了敬称, 她连忙改口, “你刚刚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晏哥?”
郁韫林脚步不停, “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露馅的风险。”
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把去见外婆的事透露给他?
郁韫林似乎猜到她心里所想,解释道:“等老爷子知道了,我就不用被逼着相亲了。”
忻棠之前并不知道郁韫林也被相亲困扰。
作为同病相怜之人,她自然愿意做他的“挡箭牌”,只是和他的相亲对象比起来,自己实在不够看。
她抿了抿唇,说:“你爷爷……大概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吧……”
郁韫林偏头问她,“为什么?”
忻棠低着头,边走边说:“因为我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脚前的青石砖缝里,一只小蚂蚁慢悠悠地爬过,她唇角轻勾,“就像蚂蚁和大象,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郁韫林发现她脑子里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比喻,什么蚂蚁和大象、萤火虫和月亮……
“忻棠。”郁韫林停下脚步。
“嗯?”忻棠也跟着站定,纳闷地对上他的视线。
“我们之间没有差距。”男人垂着眼,望向她的目光深邃而严肃,就像在纠正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有的只是差异。”
“差异?”忻棠歪了歪脑袋,心想这两个词有区别吗?
“性别的差异、年龄的差异,还有身高、体重、职业、性格等等的差异……”
男人的表情掩在口罩之下,她看不清,但他的嗓音不急不缓,听在耳里郑重又清晰,“这些差异微不足道,并不影响我们在一起。”
即便他们并不是真正地“在一起”,但听了他的这番话,忻棠还是有些感动。
她弯起唇角笑起来,“郁教授,我发现您呃你……”
平时说习惯了,一下子要改还真不容易,为了让自己尽快适应,她一口气说了好几遍,“你你你你你你——真的很好。”
表面看着清冷疏离,内心却温柔细致,有这样的男人做男朋友,应该会很幸福吧?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忻棠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在想什么?
她可是独身主义者!要什么男朋友?
更何况郁韫林对她好,也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合伙人”而已。
“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男朋友吗?”身侧传来的嗓音打断了忻棠的思绪。
她微微一愣,随即反问:“这个称呼不好吗?”
“情侣之间不应该有独属于对方的昵称吗?”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道理……
忻棠望着面前的男人,歪过脑袋,想了想,问道:“要不然叫你‘林哥’?”
她叫佟琛“琛哥”,叫郁承晏“晏哥”,到了他这里便是“林哥”——和他们没有任何分别。
郁韫林摇头,“太普通了。”
“那就……韫哥?”
这和“林哥”有区别吗?
郁韫林依然摇头。
这也不好?
忻棠皱着眉头想了几秒,脑袋空空,一个合适的称呼都想不出来,索性问他自己:“那你觉得叫什么好?”
郁韫林与那双晶亮亮的杏眸对视片刻,随即曲起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弹,丢过去三个字,“自己想。”
忻棠:“……”
男人双手插兜,迈着长腿兀自往前走。
忻棠站在原地,捂着额头望着那道信步远去的颀长背影,顿了几秒,忽然想到什么,当即弯起唇角追上去,笑眯眯地问道:“要不就叫——小韫韫?”
郁韫林:“……”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同自己的性情一样,稳重而寡淡。
即便在小时候,父母、长辈也只叫他“韫林”,从未像她这样叠了字,还加上一个“小”,听起来就像在叫幼儿园小朋友。
她的嗓音清甜动听,普普通通的三个字竟被她叫出了一种特别的韵味
——柔软的、可爱的、活泼的,就像一副山水画突然间变成了儿童彩绘。
一股从未有过的愉悦感在心底漫开。
山道蜿蜒,一旁是郁郁葱葱的高山,一旁是缓缓流淌的溪涧,淙淙流水宛如琴音,伴着幽幽鸟鸣和风吹过山林的沙沙声响,奏出一曲欢快悦耳的旋律。
郁韫林压下心头的情愫,佯装不满地侧眼睨她,“没大没小。”
忻棠狡辩:“我们不是情侣吗?还分什么大小?”
她穿着件纯白的 T 恤,外头套着一条卡其色的背带裤,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衬着身后盎然的初夏光景,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明丽而动人。
郁韫林心头一动,眼角便渗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来,他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说:“随你喜欢。”
忻棠:“……”
他这是同意自己叫他“小韫韫”了?
可她只是随口跟他开了个玩笑而已呀,怎么就……同意了?
*——*
小长假的最后一天,绕城高速堵得水泄不通。
从江州到云阳,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
到大姨家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了。
车子停在一栋气派的五层小洋楼前,忻棠晕乎乎地下了车,看到浩浩荡荡迎出院门的一大家子,脸上的表情瞬间绷紧。
她下意识地去看郁韫林。
他正要往车尾去,察觉到她的视线,转眼望过来。
隔着一辆黑色SUV,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
大概瞧出她眼底的紧张,对面的男人扬起唇角,缓缓漾开一个浅笑。
忻棠懵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竟然还有心情笑?
要是待会儿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漏了嘴,看他怎么笑得出来!
想到这里,忻棠的耳边忽地回响起昨晚从营地回家的路上他说的那句话,“要是露了馅,那就只能——以结婚收场。”
都露馅了还结什么婚?
他以为结婚是做加法吗?
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就能变成夫妻了?
就在忻棠暗自吐槽的时候,男人绕过车头朝她走来。
他穿着一身烟灰色的衬衣,衣摆束在黑色修身长裤里,一眼看去,宽肩长腿、利落挺拔。
“别担心,我会好好表现的。”男人走到她身侧,俯身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随即牵起她的手朝众人走去。
那动作自然又大方,就像他们平常做惯了似的。
忻棠垂下视线,瞄了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感觉十分微妙。
心跳莫名有些快,她想一定是自己太心虚了。
忻棠暗自做了个深呼吸,随即绽开笑脸,带着郁韫林上去认人。
“外婆好……”
“大姨好……”
“大姨夫好……”
“……”
从外婆到表弟,身侧的男人跟着她挨个儿叫过去,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礼貌中透出几分少见的腼腆,像极了第一次上女友家见长辈的样子。
这男人还是有几分演技在身上的……
忻棠稍稍松了口气。
认过人之后郁韫林又从车子后备箱里卸下一堆礼品。
有给外婆的滋补品、给大姨的护肤套装、给大姨夫的茶叶;
给怀孕的表姐准备的是新生儿礼盒,给表姐夫的则是一支专业网球拍;
刚上高中的表弟收到的则是一套英文原版书,外加他自己出的两张数学摸底卷。
忻棠不知道郁韫林的后备箱里竟然装了这么多东西
——难怪昨天从营地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问她家里人的情况,原来是想给大家准备礼物!
可他是什么时候去准备的?
难道是晚饭后?
怪不得他吃的那么快,她还以为他急着回家改论文……
她原以为这个满脑子都是数学的男人不懂人情世故,没想到竟然如此细致用心。
一时间,她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热热的情愫如同脉脉细流在胸口迅速扩散开来。
几分钟后,大家围坐在餐厅里,有说有笑,热闹得就像过年。
大圆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大姨坐在郁韫林身旁,不停给他夹菜。
郁韫林碗里的菜堆得老高,外婆看不下去,笑道:“燕萍,你先让小郁把碗里的吃完再给他夹吧!”
大姨这才停下夹菜的手,想想又拿起郁韫林手边的小碗帮他盛汤。
坐在郁韫林对面的表姐“酸”道:“妈,当初阿杰来我们家,可没见你这样!”
阿杰是表姐夫的名字。
他家和表姐家就隔着一条街,两人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学。
大姨睨了表姐一眼,笑道:“阿杰和小郁能比吗?阿杰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他半个儿子,小郁可是第一次上门!”
她说着便将一小碗乌鸡汤放在郁韫林面前,“小郁,这乌鸡是自己家养的,特别补,你多喝点。”
随后又对表姐夫说道,“阿杰,今天妈顾不上你,你想吃什么自己动手啊。”
表姐夫忙点头,“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先替每个人都盛了碗汤,随后替大姨夫加了酒,见表弟杯子里的可乐快见底了,又帮他倒满。
大姨看着十分满意,和郁韫林说道:“阿杰比你小两岁,但他结婚早,马上就要当爸爸了。”
说着话锋一转,“你也抓点紧,早点跟棠棠结婚,快的话,明年也能当上爸爸。”
“我也想早点结婚……”郁韫林应得很爽快,“不过,还是要看棠棠的意思。”
忻棠正在喝汤,听了他的话差点被呛去。
她偏过头,用手背掩着唇咳了两下。
一张纸巾递到面前,她抬起眼,顺着那只拿纸巾的手往上看。
面前的男人唇角微勾,清亮的黑眸里漾着细碎的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
应得这么干脆,到时候天天被大姨催婚,看他烦不烦!
忻棠接过纸巾的同时轻轻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了。
大家都没想到郁韫林刚和忻棠在一起就打算和她结婚。
表姐更是好奇心爆棚,忍不住说道:“我认识的那些教授他们的另一半基本也都是教授,要么就是中学老师,或是公务员什么的,你怎么就看上我们棠棠了呢?”
不等郁韫林开口,大姨就不服气地反驳道:“瞧你这话说的,棠棠不仅长得漂亮,饭还做得好吃,自己又开着甜品店,不要太能干!小郁看上棠棠,那是他眼光好!”
说着转过头,寻求老太太的支持,“妈,你说是吧?”
老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也觉得自家外孙女能干。
可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追上如此优秀的江大教授,还让对方产生结婚的念头,她还是有些惊讶。
她看着那个端方雅正的年轻人,问道:“小郁,要是棠棠没主动追你,你还会喜欢她吗?”
在来的路上,忻棠和郁韫林做了不少准备工作,还把各种可能提到的问题都模拟回答了一遍,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个。
忻棠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却听他不假思索地回道:“不会。”
忻棠:“……”
如果她不主动追他,他就不会喜欢她?
刚刚还说要跟她结婚,这会儿又说不会喜欢她?
这是什么矛盾言论?
外婆脸上的笑意瞬间凝住,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停下筷子,诧异地朝郁韫林看来。
忻棠坐在他身旁,如芒在背。
她想找个理由帮郁韫林圆过去,又怕欲盖弥彰。
就在这时,身旁的男人淡定开口,“在遇到棠棠之前,我的生活很单调,每天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数学研究上,甚至决定这辈子都不结婚。
所以,如果棠棠不主动来追我,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她,更不可能喜欢上她。”
这倒也解释得通……
见外婆缓缓地点了点头,忻棠悬到半空中的心也跟着落回肚子里。
下一秒,又听外婆问道:“小郁,你说……之前决定这辈子都不结婚?”
老太太微眯着眼,看向郁韫林的目光带着些许审视。
忻棠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刚刚松掉的那根弦瞬间又绷紧了。
在决定找个“挡箭牌”应付无止尽的相亲之前,她不止一次说过自己这辈子都不结婚。
那么两个都决定不结婚的人为什么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喜欢上对方甚至打算结婚?
精明如外婆,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怕郁韫林越描越黑,忻棠赶在他开口前冲着老太太说道:“外婆,那都是借口啦,之前我不也说不结婚吗?还不是在遇到韫哥之后一头栽了进去?”
怕外婆又提出什么难题来,话音落下之后,紧接着又说道,“外婆,您能不能让韫哥先吃点饭呀?他胃不好,饿久了会疼的。”
老太太闻言,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她,和一旁的大姨笑着打趣道:“瞧这丫头,有了男朋友就嫌我这老太婆烦了!”
大姨笑道:“棠棠是第一次交男朋友,又是自己辛辛苦苦追来的,想要护着也是人之常情。”
为了顺利把这关蒙混过去,忻棠索性豁出去,厚着脸皮笑道:“还是大姨懂我!”
耳边传来的嗓音娇甜软糯,郁韫林转眼看去,见面前的女人双颊绯红,两眼弯成浅浅的月牙,盛满笑意的眼眸晶亮而灵动,满脸都是小女儿的娇态。
这样的忻棠郁韫林从未见过,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定在她的脸上。
忻棠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推了推他的手,颇为体贴地说道:“韫哥,你赶紧吃,外婆那里我帮你顶着。”
“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这是把我当老巫婆了!”
外婆佯装生气,忻棠忙抬高音量,理直气壮地否认道:“哪有呀,外婆您在我心里是最最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了!”
一通彩虹屁拍下来,一桌子人都跟着笑。
老太太脸上也笑开了花,却偏偏强行拉下脸,笑骂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忻棠冲她调皮一笑,随即将一盘葱油鲍鱼片转到老太太面前,殷勤地说道:“外婆,这个鲍鱼可好吃了,您多吃点。”
说着又去向大姨请教这道菜的做法。
大姨最是自豪自己的厨艺,此时听忻棠问起,当即不厌其详地说起来。
就这样,在忻棠的一番打岔之下,直到午餐结束,老太太都没有再提起之前的话题。
可是考验并没有结束。
午饭后,外婆把忻棠和郁韫林叫上了二楼的小客厅。
老太太端坐在单人红木沙发上,忻棠和郁韫林并排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
从热热闹闹的餐厅移到安安静静的小客厅,双方的距离骤然拉近。
再小的眼神和动作都会暴露在老太太的眼皮底下,而且还没有其他人帮忙转移注意力,简直就是大考现场。
忻棠紧张得心跳加速,甚至不敢去看老太太的眼睛。
她半垂着脸,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他腰背笔挺地坐在那里,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腿上,一副准备聆听教诲的模样。
忻棠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给他发条短信,提醒他待会儿尽量少说话,又担心被老太太瞧出端倪,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短暂的沉默之后,老太太唤了她一声:“棠棠……”
那嗓音听来有点沉,忻棠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