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陆敏按掉闹钟,揉了揉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慢慢转头往旁边看去。
没有人。
好像昨晚的一切是做梦。
陆敏用胳膊撑住床,上半身仰起一半,泄了气,顺势躺下。
不吃饭能多睡十五分钟。
上下眼皮打架,渐渐睡了过去。
咚咚咚。
陆敏不耐烦地掀被子盖住耳朵,敲门声却很耐心地继续着——
咚。咚。咚。
“起床吃早饭。”
熟悉的男声响起,陆敏眼睫微颤。
片刻后,她重新起身,趿上拖鞋,慢吞吞去洗漱。
早餐是吐司片和煎蛋,外加一杯牛奶,都是陆敏囤在冰箱里的东西。
陆敏坐下,戳了一下被表皮金黄蛋心,黄橙橙的嫩软液体淌出来。
杭敬承坐在对面,吃得慢条斯理,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身上。
睡眼惺忪的一张脸,头发没扎,海藻一样披在肩头,比平时的冷面显得温和许多。柔软的手指抓着筷子,指尖泛粉。
盯那蛋黄盯了半天了,迟迟没下筷。
杭敬承喝掉最后一口牛奶,抽纸巾擦了擦唇角,等她开口。
陆敏只是夹起那块蛋黄,放进口中,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早高峰时段,红绿灯还非常远,车队已经停下了。
陆敏坐在副驾驶,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稍稍侧头看向窗外。
晨雾还没散尽,掩映着远处灰蓝色的高楼,透着初春特有的寒意料峭。
车子开得很平稳,发动机微微轰鸣,伴着每几秒一次、有节奏的滴滴声。
没多远距离,不过看样子还要堵一会儿,陆敏渐渐闭上眼睛。
“昨晚没睡好?”杭敬承问。
“没有。”陆敏轻轻摇头,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手机屏幕被点亮。
钉钉、□□群和微信群的消息占了满屏。
杭敬承又说了句什么,陆敏走神没听清,茫然抬头。
杭敬承却没重复,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安全带,倾身覆到她身前。
车里开了暖风,陆敏刚适应,只觉有另一阵风轻轻擦过耳侧,是带着轻微咸味的灰蓝色海水的味道,夹杂烟草的沙哑圆润,温和中危险若隐若现。
陆敏垂下眼眸,稍稍放轻呼吸,没有对这个动作表现出抗拒或是迎合。
杭敬承抬手替她扯下安全带,扣到卡扣里,响了半天的滴滴声终于消失。
他起身,视线掠过她毫无波澜的脸,回到自己座位重新扣安全带。
陆敏后知后觉地轻轻喘息。
“新环境还适应么?”杭敬承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手背几条淡青血管。
她想了想,“还好。”
这句话似乎杀死了一切话题,车厢回归平静。
“你呢。”她又问。
即便是客套,陆敏难得关怀他的生活,杭敬承飞快睇她一眼。
“有点忙。不过还不错。”
陆敏:......
绿灯亮起,她看着前方缓慢爬动的车流,思考过得不错是哪种生活。
学校门口是两条单向车道,平时不让停车,陆敏让杭敬承靠边停下,迅速下了车。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格纹面包服,帆布包装得满满当当,小小的,有些滚圆。车开得很慢,他目送这个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教学楼背靠马路,杭敬承目光在窗格间梭巡,迅速定位到高一十四至十八班。
换挡提速,返程时注意到路边的五金店,想起洗手间频闪的灯,杭敬承慢下车速,在下一个路口掉了个头。
新学期第一天,陆敏上午三节课,下课后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点青菜,朝办公楼走。
路上看了眼手机,有个未接电话,王丽琴女士上课期间打来的,她拨回去。
“忙什么呢也不接电话。”
陆敏嗓子不舒服,简单说自己上午上课。
王丽琴也不废话,单刀直入,“敬承是不是回青城了?昨天打电话听见男人说话了,是他吧。”
不等陆敏说话,王丽琴继续,“你昨天那话说那么难听,他没听到吧?跟人家道个歉,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以后别再提。”
“妈......”陆敏心口郁着一股气,不知道如何发泄,挤得难受。
“别叫我妈,没你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真是服了你了,当初不是你先喜欢人家吗?结婚前你也答应得好好的,现在你说你后悔结婚了?”
喜欢这个字眼像蜜蜂一样在陆敏面前晃了一下,她避开脸。
“再说了,人家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提着灯笼找不到更好的了。人家还没后悔,你倒先后悔了。”王丽琴把自己气得不轻,“你就是心思太浮躁!跟以前在历城似的......算了不提那事。反正以后少说那气话听见没?”
陆敏低头,抬脚将一颗小石子踢开。
“听见没?说话啊!”
陆敏嗯了一声。
王丽琴不满意她的态度,“这都二十四马上二十五周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省心......”
陆敏瞳孔微微分散着看地面,像是在出神,差点撞树,停下来,换只手听电话。
“哎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王丽琴问。
陆敏垂眸,长睫遮住眼里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啊?”王丽琴沉默两秒,“啊,我知道。我说的是阴历生日。”
“也过去了。”
上个周三,平平无奇的春天的一天。
王丽琴:......
气氛有些尴尬。
回到办公室,几个老师正凑在一起不知道聊什么,陆敏开门的声音似乎打断了她们,回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几个人各自回到自己办公桌。
地上有几叠收上来的寒假作业,看样子那老师也没准备批阅。陆敏干脆没收,寒假作业什么德行不用看也猜得到。
陆敏取了自己的水杯去接了杯热水,一饮而尽。上午忘记带水杯,嗓子干得厉害。
陆敏回到自己的位置,旁边一个齐刘海的老师将目光对准她,她静静与其对视一秒。
“陆老师新年好呀。”胡菲菲冲她眨眨眼。
“新年好。”
陆敏抽椅子坐下,胡菲菲视线一刻不离地看着她笑,陆敏稍稍偏了下头。
胡菲菲讪笑着对手指,“那个那个,陆老师,上学期那个教案,能不能借我应付一下检查,我之前写好的被家里狗子咬坏了......”
陆敏翻包拿出来递给她,胡菲菲叠声感谢,双手接过,“还是陆老师你最好啦,那些老教师都不鸟我的。应付完我就还你。”
新学期伊始,许多零碎的工作需要弄。
陆敏打开自己的电脑。
“哦对了。”胡菲菲一边翻看她的教案一边问:“我妈叫我问问,你跟你家那位现在怎么样了,不对,他是不是还没回来?”
胡菲菲妈妈是陆敏与杭敬承的介绍人,很热心的一位老太太。
“已经回了。”陆敏说。
“哎?终于回来了吗?”胡菲菲惊讶,“听我妈说他们一个电影要几年的制作周期呢......”
那大概就是活守寡了吧。
陆敏没说话,嘴唇微微抿着,脸上映着电脑屏幕光,显得有点听不进旁人的话。
胡菲菲低头看了几页,咬唇,又说:“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的运气就好了。得偿所愿。”
声音很小,但清晰地落入陆敏耳中。
“算不上。”陆敏说。
“啊?”胡菲菲大概惊讶上一句话被她听见,茫然一秒,才说:“那你不是以前喜欢他......”
胡菲菲瞄陆敏一眼,观察她的神色,陆敏只顾着敲键盘,没什么异样。
“我听我妈说的......”
“你不是给他写过情书嘛.......”
情书。
陆敏敲击键盘的手慢下来。
她不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情书这种东西,这辈子也只写过那么一封。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吧。
高一快结束那段时间,杭敬承要转学。
彼时告白这种事陆敏隐约听见过,某某某跟某某告白啦,某某答应或是拒绝啦,她猜测学校里大概有许多这种事,不过她还没融入集体,信息来源比较少,只偶尔听到那么几件。
她没决定表白,但觉得应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
这封信写得颇周折,一个本子撕了又撕,中途好几次放弃,最终还是誊写到信纸上,自认为含蓄与表达并重。
杭敬承成绩很好,人缘也不错,临走之前老师专门抽了节班会课给他告别。那天早上还闹了个小乌龙,她的信夹在作业里,同桌却直接把她作业收走了。
发现这件事后,陆敏心脏快跳出胸膛,奔跑着去追他,终于在办公楼前赶上,她以为没事了,然而后者是一副略带尴尬神情。
“咳,刚才有封信从作业本里掉出来......”
陆敏若无其事地笑着接过信,指尖摩挲开封过的痕迹,“路上捡的,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放到作业本里就忘记了......”
同桌没说什么。
陆敏迅速将信塞进口袋,不管折没折。
转身的一瞬间,泪就要落下来。
那男孩又不傻,一定看透她的拙劣演技了。
心中最隐秘、羞耻而糜烂的角落被公之于众,少女自尊心像被打湿了的纸巾,脆弱得不堪一击。
整个上午,陆敏没有跟同桌对视过一眼,她觉得错不在他,但是自己不能面对结果。
至于那封信,皱皱巴巴,她不打算送了,开头的名字越看越羞耻,干脆撕掉。
最后,陆敏准备完全毁尸灭迹。
那是吃饭的时候,所有同学都离开。
她刚拿出信,窗户被敲响,转过头,看到少年歪着脑袋,额前碎发随风晃动,视线从信封滑到她脸上,漆黑的漂亮眼睛眨了眨。
陆敏不知所措。
杭敬承推开窗户,笑得痞坏,“送我的?”
也许是鬼迷心窍,也许是太喜欢了,也许是近一年的时间攒起勇气瞬间喷薄,总之她将信递出去了。
杭敬承是用双手接信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很细很长,指甲修剪整齐圆润,手背带着淡淡的青筋脉络。
“谢谢。我会好好看的。”他勾唇笑着,眼角微微翘起,薄淡的眼皮也显出几分温和。
陆敏思绪迟滞着,不知道再说什么,直到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似乎有什么事,他于是跟她跟她摆手,“再见。”
那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陆敏没有收到杭敬承的音讯,先收到去办公室的通知。
同桌一个人看到她的信,整个班也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时候自尊心有多强呢。
大概就是在人前强撑着装不在乎,敢爱敢恨,背地里哭着跟父母请求退学。
没多久,同桌也转学走了。
这件事渐渐被她埋在心底,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时间的沙尘。
所以说,早就不去期盼了,算什么得偿所愿呢。
陆敏一直板着脸不说话,胡菲菲有些心虚,“啊,当时被拒绝了吗,我是不是问多了,抱歉啊……”
“无所谓。”陆敏回过神,稍稍耸肩,一如既往的寡淡神情。
“另外三个男生接受我了。”
胡菲菲:?
作者有话要说:胡菲菲:到底有几封情书?
陆敏:无所谓。我说几封就几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