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燕止当年在西凉时,偶有闲暇,其实也读书。

他涉猎不广,只爱略翻几本历史陈章。西凉史册里有一位前朝豪杰,听人说跟他很像——同样起于草根、武力不凡。黑马金戟建立不世功业,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拔剑自刎。

很是有趣。

这类英雄豪杰,确是很配这种苍凉悲壮的落幕。

不过这种人,西凉有一个就够了。

那日,燕止残破身躯虽一点点燃尽于乱流深渊,灵魂却不会轻易散去。

待再清醒时,他整个魂魄都飘荡在一片紫红色的云天里。四周皆是虚无。燕止试了试,魂魄没了肉身束缚,格外轻松自由,加之可能是他死的地方毕竟是在乱流之中而并非人间尘世,身边一时竟也没看到地府鬼差拘引。

这挺好的。

省他事了。

不然他还得费点功夫与那黑白无常斗智斗勇,如今却全然不必!

燕王心中早就有了筹谋。

从这一年起,他才刚刚有暖衾有阿寒相伴,又不用四处征战,洛州小菜也可口、山花也好看,西凉王嫁人种田给人乖乖当老婆的小日子正过得美滋滋,哪有兴趣做什么悲剧英雄?

他私底下可一点都想死的心都没有!

孤儿,早在最终消散之前,他就突发奇想给自己默默找到了一个“复活空子”,只是不知是否能钻、好钻。

燕王寻思的是,阴夏阳夏,毕竟是双生寰宇。

阴夏之人怀曦既能成功在阳夏生活数百年,那么按说一切反之亦然,何况他身为本就是阴夏羽民后裔,不该无法适应阴夏寰宇。

阴夏仙法盛行。死而复生虽在阳夏寰宇禁绝,在阴夏却并非如此。小狐狸也曾说过,阴夏凡人虽也有生死轮回,但仙妖魔神却能一定程度超脱生死,而在他们手中,凡人只要未至魂飞魄散之境,也皆可救治。

而今正巧,两个又寰宇无比接近。

所以,是不是只要他能保持魂魄不散,找个办法找到附近的那个寰宇,再在那边找到一位不太受轮回管束的高级魔神——比如纪散宜。让魔神给他重新做个身体,一切不就行了吗?

虽然小狐狸说过,起死回生他们天道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允许,纪散宜也只是极偶尔时,才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偷偷为之。

那意思就是,确有暗度陈仓的空子可以钻?

……

当然。

即便想钻空子,燕止首要之务,也是得在这常人都难存活的漫漫时空乱流之中,先想办法找到一条路!

且是以眼下这种魂体破破烂烂、不生不死的状态去找路。

此事之难,可想而知。

“……”

眼前乱流云动,八方无相变幻莫测。

燕止歪歪头,干脆随心而动,随便指了一个喜欢的方向。

“便是你了。”

……

事实证明,燕王的运气确实一如既往的不错。

确实没有运气好到直接就抵达阴夏,但他在时空乱流中几经辗转,很快渐渐步入一片蒿草丛生的大泽幻境。

要知乱流之中多是白茫虚无,能入幻境就已是十分可喜进展。

只是不知此处是何地。

看这蒿草,总不能是传说中的忘川?

燕止心想,得找人问问。

刚这么一想,就见远处茫茫蒿草里有人影若隐若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红衣女子珠玉琳琅、眉目如画,静立在天水一方,与他遥遥对望。

燕止站定,谦谦有礼拱手道:“这位姑娘。”

“……”

“这位姑娘,在下西凉王燕止,想向姑娘问个路。”

他礼毕再抬眸,却见女子只呆呆望着他,并不言语。燕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侧河水,纵然衣服有点破旧,但凭他这般姿容风采,不该有人怕他才是。

但他想了想,还是又补充道:“姑娘莫怕,在下不过恰好路过此地,并无恶意。”

“……”

“燕止,是个好名字。”她喃喃。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是大夏的一首祈福祭曲。对了姑娘,我瞧你有些面善,你我曾经是否哪里见过?”

“……”

“姑娘?”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依旧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庞。

其实时至今日,燕止的眉眼旧能让她想起拓跋玦。只是,她再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讨厌冷待他了。

她垂下翦水秋瞳,勾起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

“燕王想去往何方?我送你一程。”

大风吹过。

忘川河畔,遍地花开。

燕止欲言又止。而她衣袖随风轻扬,一阵淡淡的白芷香拂过。

当年,她目送去天雍神殿的船只渐行渐远,消失在朝阳之中。以为从此天各一方,彼此都不会再忆起,可后来很多年午夜梦回,愧疚之情始终萦绕心头。

再后来,他成年后回到她身边。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想跟他说一句“原谅娘亲”,可一直到他陨落,而她也魂归离恨天,这句话也始终未能吐露。

于是,即使逝去多年,她的魂魄始终徘徊在神殿、在忘川边,在许许多多可能寻得到、等得到他的地方。驻足凝望,不愿离去。

可是。

如今真的见到了,她却不敢与他相认。

她心中有愧。

阿菟变成了燕止,但燕止也并不是什么好名字。

当年西凉王是不过是想让他做两个儿子的短寿替身,才把他纳西凉入王族。但依旧没有给他鸿雁的雁,给了他燕子的燕。

他希望他飞不高,绝不准他翱翔九天。他希望他折翼,希望他止步不前。

甚至世上鲜有人知,西凉燕王还有个从来不用的名字,叫燕不归。

燕止,字不归,寓意归途无望。

西凉对他也不好,可这一切燕止却毫不在意。他就认为他是“于兹燕止,降福穰穰”,那才是他命中注定的福泽。

寂寥的忘川,白蒿摇曳,她轻轻吟唱,用尽她最后的力量,化作长风缠绕,送他前往想去的地方。

雍雍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怀其徽范,德洽无疆。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

顾冕旒活着不到二十二年,一直没有人肯爱他。

她其实爱过他,可她永远心中有愧,所以她什么也不会再说。

只用萤火微光铺就一条通往阴夏寰宇的路。他终会穿过黑暗、无尽回忆,最终去到那个地方。

……

西凉民间有歌,歌名叫《山鬼》。

山鬼漂泊无家,洒脱肆意,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有人说西凉燕王应该就是那西凉山鬼,纷乱之中入被匆匆捉入红尘一趟。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终结世间俗世,踏歌尽兴、回隐山林。

作为西凉王燕止,燕止自觉确实有与山鬼相似之处,比如西凉七载,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找他的“曾经”。

漂泊之人不需要曾经。

当然偶尔,他也会察觉到一些自己与“山鬼”不同的蛛丝马迹,比如他那除了习武痕迹之外保养得宜的手,比如他精通水性,比如他爱吃南越松子糖,这些太过于明显的生活痕迹,都太不像纵情山林的山鬼。

但他也懒得去细想。

毕竟燕王这些年的故事,已经足够波澜壮阔、足够精彩、足够嚣张。

他没必要再有其他点缀。

之后的萤火之路上,很多画面如浮光掠影,闪现又消散。

其实关于过去的记忆,燕止仍旧是多半模糊不清、想不起的。很多时候,他的“记忆”并不是一些具体的画面与过往,而是能够让他下意识做出一些事情、说出一些话的“直觉”。

比如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火风之力,比如能够自然而然找到路上去古祭塔顶层。

再比如“乖乖”,他就是莫名觉得应该那样叫阿寒。

这些反复出现的直觉,让他确信,他应该就是曾经那人。虽然他至今很难将自己同那个故作高深莫测的大司祭联系在一起。

但至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路上,他看过一切前因后果、点点滴滴,终于明白阿寒这段日子不愿告诉他的事、逃避他的眼神,偶尔看着他时的心疼和欲言又止究竟都为什么。

但其实。

顾菟的那个故事,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的悲惨和伤心。

……

毕竟,顾菟本人对他人生真正悲惨的日子,记忆其实并不多。

任何一个正常人,三五岁之前的记忆,谁不是断断续续,又懵懵懂懂的。

或许那时,他被父亲当做献祭的试验品,是经历过有很多疼痛、不解与恐惧。可真正深刻的记忆其实不是心如死灰,也不是父亲冰冷的眼神,而是族中婆婆揪着拓跋玦的耳朵,声色俱厉责备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待孩子,然后紧紧把他护在怀里的温度。

虽然婆婆无法压过族长,但至少她发动过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发动过全族批斗拓跋玦。

尽管护不住他,至少为他发声、为他争取。

族中也常有人心疼他,偷偷送他糖饼吃,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

后来被母亲带回南越,顾菟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连贯。

其实南越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那里食物比东泽美味,衣服也比东泽柔软,还不用成天一身伤。顾菟十分满足。他甚至还有机会读书认字,夫子教他“仓廪实而知礼节”,又教他学礼、学琴,他好奇南越宫里的一切,每天不亦乐乎。

只是他小时候有点没长开,眼尾有点下垂。

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是有点阴郁,发呆时则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不代表他的真实心境。

总之他在南越的日子,整体还是挺开心的。

……

当然,顾菟在南越,也不是完全没有迷惑。

虽然一开始夫子侍从侍女都挺喜欢他,但娘亲、弟弟似乎总躲着他。后来夫子侍从侍女还被换成了聩的老头和严厉的嬷嬷,所有人都变得不怎么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

顾菟虽在东泽就习惯受到了一些不公,但他毕竟不是没有眼睛,更不是没有常识。

每次对着镜子,他都会真心觉得自己好看。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教他什么是“倾城绝色”,但有些美,实在直白得不用教导,仅仅看到就知道,自己小小年纪也必是全南越第一风华无双。

加之,他的天资聪颖,很明显远超同龄。

所以。

他当然会迷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但找来找去,他勤勉功课、知书达理、爱笑礼貌、什么都会。

作为一个小世子,他真的已经足够完美,他到底哪儿不讨母亲弟弟的喜欢了?

顾菟想来想去,一件事明明尽善尽美却结果不如人意,无非两种可能。

一,自己的判断有误。二,别人的眼光偏差。

那既然他自认为判断无误。

就只能是别人的眼光有问题。

……

于是很长一段时日,他只能叹气娘亲和弟弟都眼瞎了,不识货。

后来他去了月华城。

小阿寒看他时的惊艳、无措、暗戳戳的喜爱与羞涩,让他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正常了!

在月华城,他读过了人生中最欢愉的三天,很多从未有过、陌生而玄妙的悸动。诗中的笑语盈盈、言笑晏晏,词里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都终于成了具象的真实感受。

月华城很美、很好。

最重要的是,他在那里终于遇到了虚浮红尘之中,唯一可以触摸的“真实”。

偏那么巧,慕广寒也被整个月华城淡淡疏离在外。

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块自命不凡的萤石,明明觉得自己闪闪发光,却在世人眼中蒙尘,被遗弃于角落。直到找到彼此。他看阿寒熠熠发光,阿寒看他亦如星辰璀璨。

阿寒说想要有一个家。

一方小筑,两人相守,夜星为伴,便已足够。

顾菟觉得甚至无需星夜,拥有了彼此,便是摘星揽月,拥着世间至宝、熠熠星河。

……

那段萤火路不长不短,恰好把燕止送到了阴夏魔界大门。

纪散宜见到他时,表情很是惊恐,据说能让魔神如此失态实属罕见。

彼时,燕王魂魄被时空乱流吹得很是破烂不堪,风一吹就要散了。

纪散宜赶紧给他重塑了肉身。

悉心照料数个时辰,还不忘推着轮椅与小狐狸一起,带他领略了一番阴夏寰宇那多姿多彩的魔界风光。

只可惜,从魔界入口无法直接下到人间界。

不然燕止还想亲眼看看那一堆滥用法术的宵小之辈。

时间紧迫,他必须赶紧返回。

但火风之力已被他送给了慕广寒,纪散宜又不得不摇头叹气,重新分了他一部分魔神之力。

分完之后,纪散宜就又闭关修养去了。

他容易吗?

本来在阳夏那边掉了几千年的修为,回来就已经天天闭关、被死对头神主门疯狂嘲笑。如今又违背天道干了这么个大事,还不知道要被死对头们怎么背后蛐蛐他。

他虽然是邪魔歪道,不惧讥讽。但也不得不说他这几年真是诸事不顺、天天都在走霉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