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数日后,古祭塔下,乌云遮蔽日光。

云流翻滚,狂风四起,四座祭塔之中,万方仙穹再度传来阵阵喘息一般窒闷而深渊的轰鸣。

“你们快看天上!”

天地变色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乌鸦如同夜色幽魂再度盘旋于苍穹之上,遮天蔽日。

从北幽到西凉,从东泽到南越,从簌城之外万里菘园到东泽雨林隐秘祭坛,从乌恒到陌阡,从皇都到月恒山,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事物,抬眼去看这诡谲莫测的天象。

那是与之前巨兽之眼的浮屠之阵截然不同的黑暗。

古祭塔尖浮云翻滚,伴随阵阵阴风,无数覆面黑衣乌鸦魔兵再度降临,数量庞大竟是上一次的百倍、千倍有余!

塔下,何常祺身姿挺拔、毫无惧色:“众人列队!”

浩荡军队手中神武纷纷明光大盛、熠熠生辉。

所有人事到如今,都已身经百战,从难缠敌人打到尸将,再打到魔兵,众将士如今面对黑云压城的敌军,早已无所畏惧,唯余熊熊战意。反正如今他们手中也人人有神武,人人力拔山兮,又何惧与这魔兵一战?

雀鹰与海东青翱翔天际,赵红药戴上了最隆重的狼头面具,手部护具上珠宝琳琅,摩拳擦掌。

她投身为将,最初为了家族荣耀,后来则为建功立业史书留名。

可再举世辉煌的功业,又哪里比得上有机会亲自指挥这种与“神魔大战”的旷古烁今?

跟她一同兴奋的还有宣萝蕤。当然,她是一边兴奋,一边又在心里默默念叨“可别死了,可别死了。”毕竟身为西凉第一话本生,若不能战后亲笔记下来眼前这一切,将是何等遗憾!

这么想着,忽听前头阿铃淡淡对未婚夫沈策道:“你是军师,又不能打,待会靠后些。”

“最后一役,活着回去,我就与你完婚。”

宣萝蕤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呸呸呸你们在说什么呀,可别说啦!”什么叫活着回来我就跟你完婚。她这言论,在话本里一向最是不吉利啦!

沈策倒是不介意,瞥了她一眼:“终于肯了?”

阿铃白了他一眼:“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言罢,乌鸦魔兵已如潮水般落地,来势汹汹,瞬间双方军队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动地,术法交缠光芒交织,战场之上瞬间惊心动魄。

……

慕广寒望着眼前那片宽阔的湖泊,愁容满面。

在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法渡河以后,此刻,他已经开始疯狂薅起岸边的芦苇蒿草来——

野渡空旷,连颗树木也没有。他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用这苇草生生编出一只简陋的渡湖孤舟!

办法是笨了点,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两个寰宇相隔那么近,他总觉得阴夏寰宇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此刻外面或许已是大军压境,战火连天。因而他更得赶快渡河,总不能最后自己成了整个故事里失败的一环。

想着,他哼哧哼哧砍了满怀芦苇蒿草,认真准备编船。

就在这时,叮当一声脆响,手腕两只铃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闪烁起微弱的光。

叮当。

记忆中,似乎曾经有过类似一幕。

叮当。

那夜很冷,雪花飘落北幽月恒山。叮当。混沌之中,慕广寒冥冥有了一丝预感,猛然抬头,只见湖面远处一抹淡淡微光缓缓接近。

远远渡河而来的,是一盏朦胧的、如梦一般的月色风灯。

淡淡栀子香,周遭一瞬安静无声。

“……”

慕广寒嗓子瞬间哑涩,指尖有一丝颤抖。他瞪大眼睛,地看着湖上清冷身影提着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一时间浮现脑海的,有洛州月下,小院里淡淡的花香与美酒。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有食梦林中,他提剑浴血奋战,替他和楚丹樨厮杀出一条生路。

有火祭塔中,他自愿以身殉塔的决绝。

有邵霄凌的生日宴上,他握着他的手,眸色温柔最后说的那些话。

洛南栀。

洛南栀周身氤氲着淡淡月光,手中提着一盏风灯,眉眼如初,看着眼前抱着一堆蒿草、模样甚是可笑的慕广寒,勾起一抹浅笑。

“阿寒,你在做什么?”

“……”

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

这里是生死之畔,所以很容易得见许多已逝故人,见到洛南栀好像也并不奇怪。但慕广寒明明记得邵霄凌跟他说过,洛南栀曾经靠着他的月华存活。

那样存活的魂魄,在失去月华后多半会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

那洛南栀此刻,怎么还会在这里呢?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一如既往没有温度。

但他的人却带着风灯的繁星点点的明亮,就这么牵起他的手,凌波浮于波涛汹涌的大湖之上。步步涟漪,牵着他将他引向彼岸。

湖上的天空很低很低,霞光和朱色的红云交织在一起。

“月神宽仁,多给了我几日时光,让我直到此刻扔保留了最后一丝魂识,暂不消散。”

“阿寒。真开心,最后还能帮你一回。”

“……”

一切如同虚幻的萤火梦境。慕广寒想说什么,又被什么哑涩的东西卡住了喉咙。他低下头,匆匆解下邵霄凌给他的两只铃铛,加上自己刚刚用尽金沙的那一只,一起系在洛南栀的手腕。

三只铃铛捆在一起,圆滚滚、金灿灿的,在萤火之中熠熠生光。

只是很快,那三只铃铛就都和洛南栀的身体一般,逐渐化成了璀璨萤火的一部分。

慕广寒眼眶酸涩无比。

有些话到了最后,若再不说的话,就永远都是遗憾。

“南栀,我……”

“嗯,阿寒,我都知道。”

洛南栀的声音温柔坚定,他伸出已经幻化成淡淡萤火之光的双手,最后一次握住他。

“阿寒,你不必说,我全明白。”

他靠过来,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生息。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们彼此一见如故,一直努力互相珍惜,可是……

可是,也一直惋惜。

一直一直,非常的惋惜。

“阿寒。我一直都……甚觉有幸,此生能遇见你。”

但可惜,在他们相遇之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样子,再也不会乐于琴棋书画,再也不会享受诗月酒花。他没有真实的感情,唯一能够指引他的只有曾经的记忆。

他只是凭着之前二十多年的经验与记忆,觉得他应该喜爱阿寒。

可在此之外,他更要考虑的,永远是洛州的利益。

因此这几年来,虽努力想要珍惜阿寒,但不可否认,他也一直在利用他。

利用他的能力,利用他的月华。

最后,只在在月华城里那么短短的数天中,他找回了曾经自己的样子,同阿寒、荀青尾一起把酒言欢。可一切终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一切终究,太过短暂荒芜。

他有时会想,若是没有一切变故,没有种种不堪,若他能在什么都不缺、最无忧无虑时遇到他。

他们一定能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不是如眼下这般遗憾,始终隔着一层透明却不可打破的蝉翼。

“阿寒。”

“若我们当初,能有另一种人生,多好。”

若是命运眷顾,月华城主小小年纪就搬来了南越,跟未婚夫顾菟住在他们的枫藤小院里。而爹爹们每年述,也都会职带着小邵霄凌和小洛南栀过来南越王宫。

“那样我们四个,可以从小就一起玩耍。”

“一起……长大。”

“互相信任,互相扶持,长歌月下,永不分离。”

“……”

云气聚散,风灯明灭。

彼岸已至。

洛南栀的身影则宛如薄雾中的幻影几近虚无,发梢微卷,幽香亦在淡去,恰似一场绚烂而短暂的镜花水月。

“南栀!”

“南栀,邵霄凌他还在等你回来。”

“他说,他将来要去修道,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南栀,我知天道无情,可你既曾听见过月神仙音,能否求求他慈悲为怀,为你至少保留一丝一毫的魂识?”

“这样无论百年、千年,总有重逢之望,或许还能有再见之时。”

洛南栀垂眸。

很多人不知道,邵霄凌虽从小顽劣,但他肯用功的地方其实也一直十分细水长流。

洛南栀始终记得以前学武之时,邵霄凌每次只练一炷香光景就喊腰酸背痛,但练得虽短,却风雨无阻,持之以恒,最后倒也学得尚可。这份毅力,若是修道想必亦能终有所成。

只是。

“阿寒,霄凌此生的命运,不在修行之道。”

“他注定前程似锦,立不世之巅,光芒万丈。亦注定不会为我停留。”

“……”

“好在,缘起缘灭,并非虚空。即便我彻底消失于这浩瀚天地,即便几百年、几千年以后,哪怕所有人皆忘却前尘、轮回数次,冥冥之中我的这份思念,也会长留。”

“那时,你们于路边看到一朵花,一棵草,一阵拂过面颊的清风。”

“或许都是我。”

“……”

萤火微光全部淡去,洛南栀的身影消散于无形。

唯余那一盏小小的风灯,承载无限思念,继续照亮前路。

阴间界中,幻境渐稀,空荡荡的黑暗寂灭里更多是妖兽横行、危机四伏。

他说,一树,一花,一草,一木,一片风雨都是他。

但那样就够了么?

邵霄凌还在等,还不知道等的人再也无法归来,之后千年万年,再没有人一心一意护着他,替他大点一切,添置他懒得管的家私与衣物、为他处理公务、陪他探陵游玩。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慕广寒没有再想下去,他不愿任由悲伤肆虐。

更不愿想,燕止是否也会如洛南栀一样,魂魄已千年万年永远消失于他的世界,从此相见无期……,

他握紧了剑,摇摇头。

眼前这一条漫长黑暗的路,还承载太多人的命运和期待。

他不可回顾,不可沉溺,不可意志薄弱,不能言败。

哪怕遍地荆棘,也要坚定前行。

他开始运用燕止送他的风火之力,去迎战越发凶猛的妖兽。他虽会剑,攻击法术毕竟并不擅长,但……就当是临时抱佛脚、现场练习了。

而每一次施展火风之力,他也都在想起燕止,以前这些灵流流遍他全身时,他是否也与自己此刻有同样的感受?而这份暖流既在,他是不是也可以当做他一直陪伴身边,从未离去?

……

一路披荆斩棘,慕广寒终于抵达了月神殿高耸入云的大门。

神殿之巅,素有灵兽守护。

只是慕广寒没想到月宫的守护兽竟是嘤如,他们大夏民间最有名的、拟猫如兔的上古神兽!

诚然,“如猫如兔”听起来倒是可爱——真正眼前的嘤如,却全然不是民间画出来的那副娇小可人模样。只见其身巨大,气势磅礴,盘于万仞殿门之上,见来人瞬间周身毛发犹如泼墨翻涌,竖瞳如线,獠牙毕露,一个摆尾便如同排山倒海,瞬间撕开周遭云流时空!

只这一下,慕广寒整个人就那狂风卷得衣衫纷飞、身形踉跄,倒退数步。

但月宫为何是嘤如守护?

该不会这玩意就是那传说中的“月宫兔”吧?这要就是月兔,那也太凶残吓人了。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婴如利爪劈开殿前石阶,顷刻间仿佛震碎苍穹。慕广寒勉强用风墙抵挡,却只觉气喘吁吁、力不从心。

“喂,你……”他还想试着同那巨兽交流一二。

然而这天阶之上的月宫神兽,又如何会将区区凡人放在眼里?

婴如没有搭理他,只是轰然落在了地上。一时无数尘埃如怒龙般狂涌而起,周遭巨石纷纷崩裂而泻,朔风呼啸,天地间昏尘弥漫,几乎将一切吞噬殆尽。

慕广寒被尘烟逼得连连后退,心中骇然。

嘤如力量洪荒滔天,分明不是凡人可以匹敌。其实他之前也在书上读过月宫难入,但没想到是这般!可无论如何,他既已经踏过生死,历遍荆棘,好容易人都走到月宫门口了!

又哪里可能就此放弃?

嘤如神兽怒吼连连,这次张开巨口,带着漫天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袭来。风墙在这等威势之下顷刻破损不堪,岌岌可危,随时濒临崩溃。

“……”

区区凡人,这种情况再强攻神兽,无疑是自寻死路!

那倘若……他脑内飞速转动,目光往嘤如身后瞥了一眼。倘若只是找个机会登上台阶,一把拉开月宫大门呢?

说不定可以先闯进去,再说其他!

于是他虚晃一招,随即借助风力腾空而起,孤注一掷就向殿门极速奔去。然而就在那晶莹剔透的月宫大门近在咫尺之时,那婴如却猛然眯起眼睛,唇齿之间拧出尖利的牙齿,爪子瞬间化作漫天法相,狠戾无比地劈落下来!!

须臾之间,死寂一片。

慕广寒整个人都被摔了出去,眼前山河变色、天地无光,整个虚空都似乎彻底被婴如这一击打碎、绞断,湮灭无痕。婴如身后的天空甚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狂风涌动,似是百年之内绝不可能愈合!

却有人接住了他。

他僵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逐渐停息之时,缓缓移动眸子。

他看到熟悉的手,骨节分明漂亮修长的手指,拇指、食指、无名指各戴着一枚柔润戒指。一张巨大的金色的法阵在那掌前,死死挡在婴如狂吼咆哮。相触之处熟悉的温度,让他的心一瞬间被狠狠揪住、提起,然后彻底揉碎。

眼中雾气浮现又落下,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会没有想到……

又是他犯傻了。

明明自从踏入阴间地界那一刻起,他沿途就一直在遇见各种讨债鬼,以及飘荡无依的魂灵,甚至还见到了本不该在阴间出现的洛南栀。

他都遇到了那么多亡魂,为什么却单单忘了,有人曾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只要一丝魂魄尚存,他就一定会来找他。

燕王此刻,是神圣的祭司装束,却是银发倾泻如瀑。

有一瞬间,他既是当年那个高台之上万众敬仰的大司祭,又是本该君临天下一统九州的燕王。婴如那么高傲的神兽,此刻竟被他居高临下、若看蝼蚁一般睥睨压制,气得爪子震地、嗷嗷大吼。

可下一刻,他回眸。

一时冰消雪融,云销雨霁。

他笑了。

上一刻严肃疏离的神明,下一刻露出了温暖的顽劣。而这一回,慕广寒终于跨越经年,能够彻底读懂那一抹微笑。

他伸出手,紧紧抱住燕王。

而燕王亦如上回一样,将他拦腰捞过去,啄了一下。

这天阶幻境真奇怪啊……

慕广寒晕乎乎想着,不仅能拥抱,还能感觉到炙热的体温。眼前燕王看着生龙活虎,比活着时都更神气活现些。

“乖乖。”

燕王亲完还不满足,鼻子贴着他的鼻尖,蹭了几下。

慕广寒则眼眶微红。他突然想起月华城的生死书里曾写过,人死后成了魂魄,便能记起前世今生的所有事情。

“你……”他喉头哽咽,“都记起来了?”

“嗯?”

“但……只记起来少许。”

一时间,风花掠过,无数前尘。

慕广寒胸口酸涩看着当年的人,明明能再见他一次,是无与伦比的开心的,却又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燕止将他压入温暖的臂弯:“记不起的,剩下的,阿寒以后说给我听?”

“嗯。”

那一刻,周身僵冷被驱散,慕广寒一如既往再一次沉溺无尽炙热。

幻境真好啊,他恍惚想着。

鬼魂的拥抱也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