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姬晟一生未婚。

其实他绝非感情淡漠之人,只是从小就知自己是月华城主,既然献祭早逝是必然的宿命,他又怎敢自私自利累及心爱之人?

可姬晟又怎么能想到,命运弄人,他的献祭居然来得那么晚!!!

二十有余,他在月华城枯等那个不知何时就会骤然降临的日子。

三十而立,他等烦了,踏足江湖,出门游历了几圈。

四十不惑,他开始默默萌生悔意。等到五十多,姬晟已经十分后悔!若早知命定的悲剧如此姗姗来迟,那他之前肯定好好成家过日子了。

毕竟,月华城里很多半百之人,早已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他若早寻两人人携手一生,即便五十余载后身归黄土,又怎么不能算是勉强圆满?

结果他的一辈子,竟就这么被蹉跎掉。

所幸,很快姬晟又想开了。反正他从小到大,虽也有过几回动心,但确实也没遇到那个“非卿不娶”的缘分。

既如此,他也就顺势放宽心,感叹自己没那个命,不强求了。

月华城主姬晟虽无婚配,但以一颗大爱之心收养了不少城内外捡着的孤儿,给了他们温暖庇护。

人之寿数,不过百年而已。

姬晟到了五十多,虽然样貌一如既往年轻,身体却开始老了。越来越容易疾病缠身、体力衰竭。

对此姬晟淡然处之,他只当随着寂灭之月濒临崩坏,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也实属正常。好在他养的孩子们多已长大成人,也能各自独当一面。

其中,徒儿楚晨与养女姜蚕尤为孝顺,时常陪伴在他左右。

那些日子,姬晟身子虽一天不如一天,但依常同天子书信不断,共商国是。

彼时的大夏天子成帝宴成祈,乃是后来那个短暂在位、好战无道导致天下四分五裂的厉帝的兄长,亦是小皇帝晏子夕的大伯。

宴成祈一生勤勉,堪称中规中矩的一代明君。

按命运轨迹,若姬晟真到履行月华城主职责的那日,宴成祈本该是亲手将他送上古祭塔时之人。

因此,他们在年轻时便已相识。

宴成祈天生体弱多病,因而成年后久病成医,渐渐开始研究丹药术法。结果却意外激发了羽民血脉,开始渐渐变得知天命、能掐会算。

五十岁生辰那年,宴成祈突然发现自己和姬晟的命线似乎皆被人动过。两人原本的命数,都被悄然改写了方向。

但是,是谁?

是谁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竟能逆天改动月华城主的命线?又是谁,甚至能撼动人皇天子的命运!

宴成祈深知这背后必有极大阴谋,可他刚差亲信将此事告知月华城时,就突遭亲弟谋权篡位、宫变惨死。与此同时,月华城中姬晟也在食梦林试图探寻宫变真相时,遭到了姜蚀的偷袭。

姬晟当了一辈子月华城主,淡泊世外,身正浩然,没有仇家。

所以他又如何能料到,亲手养大的孩子会暗算自己?更不可能知道姜蚀早已不是姜蚀,而这些年他的病痛虚弱也并非衰老使然,而是姜蚀常年在他饮食之中下了慢性毒药。

姜蚀重创了早已被毒药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姬晟,并轻易将他控制起来。

之后数年,他更是以整座城池的百姓为要挟,谎称城主闭关修炼,实则将姬晟囚禁在食梦林中不得出。并花了大功夫,反复折磨他。

毒药,幻境,种种恶毒法术……

月华城主献祭之前不死不灭,唯有将他逼疯才能废了他。但姬晟那时毕竟已是个五十来岁知天命的老头子了,心志坚若磐石,并不会因为种种折磨就轻易屈服。

反而在那些幻境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分离拨开层层迷雾,看到真相,拼凑出了姜蚀体内那个叫怀曦的灵魂的过往种种。

他看到了怀曦在几百年的时光里,蛇蜕一般变幻着身体。

看到四百年他巧言令色怂恿皇室驱逐北幽王族。看到三百年前他壮大清心道焚书坑儒。看到二百年前他偷改古祭塔、建造古穆神枢。看到一百年前他成了拓跋族的先知发布灭世预言,害得全族上下百年疲于奔命。

他为了改变天道,颠覆乾坤,布了那么多局。

而借尸还魂成为姬晟的徒儿,不过是这庞大计划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

几百年时光,怀曦是姜蚀,是姜郁时,还有很多其他名字。而随着幻境回溯,姬晟亦看到了寂灭之月和另一个寰宇的秘辛。

这也是身为月华城主的姬晟第一次知晓,原来寂灭之月背后还有始作俑者,而他用一生背负的,竟是另一方寰宇的罪孽。

知晓这一切后,姬晟在幻境之中又见了被乱臣贼子所害的好友宴成祈一面。

宴成祈道:“是我不好,没能尽早识破阴谋,连累了你。”

“晟君,我已身死魂消,但你……既是命运之线被人改动,祸兮福所倚,或许这反而是你打破既定命数,寻求生机的唯一机会。”

“一定有什么办法。”

“望你坚定信念,有朝一日脱出牢笼。”

“……”

姬晟回想起自己与帝王年少时相遇、一见如故。

后来宴成祈大婚,两人还约定待姬晟有了心上人,也要由皇帝替他在皇都大摆宴席。

可惜始终没有那么一日。

后来两人虽见得少了,却一直通信。姬晟游历天下,常给宴成祈描述治下景象与百姓民生。宴成祈亦对百姓疾苦十分伤心,可这样的好皇帝却被乱臣贼子所害,身死之后,还背负了无数冤罪骂名。

时光渺渺。

被囚的第四年,姬晟在食梦林放了一把火,自焚于火海。

他从小就没什么雄心壮志,性子懒散的。总体自认为算是个平凡的好人,可命运不肯放过他。

他并非求死,而是主动舍弃这个寰宇的肉身。

那一夜月光明亮,是连续几年食梦林时空乱流最为汹涌澎湃的时候。也是姬晟作为月华城主,最能感受到月华笼罩的时刻。

他此刻尝试的办法,则是源自数年前,他的拓跋小友于信中向他虚心求教的一则秘闻。

信中,拓跋玦说,他近来意外获得一本古书。

古书上记载,凡人可以借用上古月神或邪神的力量,舍弃肉身抵达另一个寰宇。拓跋玦问姬晟怎么看。

姬晟彼时也不知该怎么看。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绝不可能尝试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方法。

可如今,他的肉身已在这些年的折磨损毁下越发濒临崩溃。他也怕有一天他真的被怀曦逼疯了、毒傻了,到时月华散落不够压制寂灭之月,恶人的所有阴谋都将得逞。

事到如今,也只能放手一搏。

月华城主死不了,因而舍弃肉身去往另一个寰宇,说不定真是眼下困境的解法。只是一旦他从这方寰宇消失,献祭职责只怕会自然落在下一任城主上。

姬晟也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是谁。

好在天命既定,月华城主须得成年之后才可献祭。也就是说,他若真的能够到达另一个寰宇,至少还有足足十八年的时光,让他为了那孩子、为拯救这方寰宇竭尽所能。

但,又或许这所有一切,都只是他濒临发疯之前可悲幻想?

姬晟不知道。

自焚苦痛,难以言喻。

他虽做好准备,还是因为分筋错骨、皮开肉绽而不断哀嚎。最后他闭上疲惫双眼眼睛沉入黑暗的之处,地上泥土被抓出道道痕迹。

……

姬晟是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唤醒的。

好在醒来以后,周身的疼痛就逐渐减缓。他发现自己皮肉虽鲜血直流,但那被彻底焚烧过的焦炭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他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气,皮肤在灼热过去后渐渐感受到夜风的清凉。

半晌,姬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畔。夜色如墨,天上一轮小小的、清冷的月,高悬于苍穹之上,比记忆中要高远得多,远得多。

附近山上点点灯火,似有村庄。等姬晟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后,也有附近村民发现了他。他们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语言,提着他没见过的青火灯,努力比划,试图与他交流。

等到了村民家中,姬晟从烛火通明下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那明明还是他的脸,但两鬓斑白竟悄然变回了黑发,眼角纹路也全然褪去。

一切仿佛时光倒流,他分明恢复了许多年前眼神清澈、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模样。

……

姬晟就这么来到了另一方寰宇。

食梦林中看到的一切,也都得到了证实。这里的人们滥用法术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河里有水,他们却懒得多走几步去打,而是用法术生水。灶边有火折,人们也是懒得去点,只用法术生火。

姬晟刚来的淳朴乡村倒还好,城中富家大族林立,人们更是好斗成性。一言不合便互相法术倾轧、当街斗殴,屠杀惨死之事随处可见。

每一次法术施展,都会产生大量黑害之雾。

人们却不担心,大笑着说反正所有害雾都会被另一个寰宇净化。这方寰宇的人不叫恶月为寂灭之月,而是叫它“净化之月”,可笑的是他们也会去拜“净化之月”的月神——

他们求月神保佑,抱有他们术法更厉害,来年更能横行霸道、威震一方。

在彻底养好伤后,姬晟开始在这方寰宇四处奔走。

作为月华族人,他的“至纯”血脉在这一方寰宇终于不再受压制,治愈和卜算天赋大放异彩。

而自从万年前权贵大肆迫害“至纯”血脉以后,月华一族就几乎从这个寰宇绝迹。此后悠悠岁月,整个阴夏寰宇攻击法术大盛,治愈法术却几近绝迹。因而在漫长时光中,人们反而开始建立寺庙祭祀月华一族,将他们奉为远古疗愈之神、医神,编织出种种医神临世、维护和平的绮丽篇章。

而如今,姬晟四处游历,行医济世,种种疑难杂症皆能手到病除,药到病除。

一时许多人慕名前来,很快让他名扬四海。

行医治病途中,姬晟也处处留下警世预言。他劝诫人们少用法术,告诫世人如今寰宇正与阳夏无限拉近,滥用术法将导致寂灭之月将两个寰宇一起毁灭。

他呼吁人们自矜,为两个世界留下繁衍生息的火种。

短短不到一两年光景,整个寰宇都听闻了姬晟大名。有人顶礼膜拜视他为救世先知,有人恐惧敌视觉得他妖言惑众。转眼六年过去,追随姬晟的信众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了教派,黑害之雾也因此大量减少。

可就在一切向好之时,东泽国的王室军队却奉皇命找上了他。

姬晟被冠以“宣扬邪道、惑乱人心”的罪名,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饱受酷刑。

而就在他被绑上火刑架即将处刑之时,却又被人一声叫停。

……

叫停刑罚之人,是东泽权倾朝野的王夫顾玦。

这几年来,若说姬晟是天底下第一名人,那顾玦便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人。

人尽皆知,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彼时还是东泽王子的白惜羽在河边散步时偶然捡到了一名受伤的年轻男子。王子对他一见倾心、从此盛宠不衰,登基之后更是立刻册封他为王夫,为他筑起金碧辉煌的皇宫,赋予他无上的权力。

当然,这位王夫也绝非徒有其表的等闲之辈。

他主动请缨,征战四方。很快所向披靡,威名赫赫。

白惜羽喜极,迷恋更深,更又为他修建高塔,全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正因如此,虽有皇命要求东泽处决姬晟,但仅凭顾玦一句“毕竟是至纯血脉,或许另有他用”,便让王上立刻改了主意,全权将姬晟交由他处置。

而当姬晟终于见到顾玦真容时,才发现这人竟就是他当年的小友拓跋玦!

原来,就在姬晟利用月神之力舍弃肉身来到这方寰宇之后的两年之后,拓跋玦也画下大阵,以相似之法也来到了这方寰宇。

曾经旧友在另一方寰宇重逢,终于将彼此经历和盘托出。才知阴差阳错、世事弄人,两人竟都走了那么多弯路。

而经过这一路种种波折,姬晟也渐渐醒悟,他那些奔走呼号、试图唤醒世人良心的路子,根本就走不通。

无论在哪个寰宇,只有良心和善念,都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还要手握滔天权势,统御万千铁骑,方能与信念相辅相成,最终成就大业。

而如今,他已在寰宇有了先知之名、有了不少信众,而拓跋玦更是掌握了东泽兵权。两人联手,方是快速实现理想的正道。

……

于是之后十多年,两人勠力同心,东泽疆域在拓跋玦的带领下迅速扩张,所到之处血流千里、伏尸百万。

数年后,军队攻入皇都。

拓跋玦关押了祭司院和古祭塔的僧侣们,从他们手中缴获了一面阴夏寰宇千万年来用以窥伺阳夏的万方神镜。

神镜虽已被打碎,但两人通过镜子残片,还是成功看到了一些阳夏寰宇的景象。姬晟看到了继任城主慕广寒,拓跋玦也看到了天雍神殿的天命大司祭顾冕旒以及他的“天幕计划”。

姬晟对后人满目欣慰:“你、你瞧,那边天下,仍有人与你我志同道合、全心救世。你我努力并不白费。”

拓跋玦亦颔首点头。他尤其欣赏顾冕旒的“天幕计划”,多次赞不绝口:“此计划精妙远超你我所想,真不愧是后起之秀,小小年纪令人叹为观止。”并屡屡对着姬晟遗憾慨叹,只恨两人再也无法重返那曾经的寰宇,否则定要与那冕旒小友把酒言欢。

然而待数日后,两人修真正补好神镜,拓跋玦彻底看清了大司祭顾冕旒长什么样后,又突然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妻子顾辛芷后来又改嫁了邵染乔,并在邵染乔病故前,又生了个儿子。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儿子竟会长着跟邵染乔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还如此才华横溢、出众有能!

“啧。她跟那病秧子竟能生出这般出类拔萃的子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也不知到底像谁。”

“除了脸,真就一点都不像那个短命鬼。”

“……”

他对冕旒小友的感情从此变得复杂起来,随后又不禁惭愧地想起自己的儿子顾菟。

弟弟如此优异,却不知那孩子如今又是何般模样?拓跋玦思绪万千,终是不敢抱有过高的期望。

顾菟被那般对待,能作为平凡人活下来就已是很好了吧。

唉。

……

白惊羽是东泽小公主。

她是爹娘的老来子,哥哥姐姐也都比她大很多,故而自然成了家里最受宠爱的老幺,在父母兄姐的保护下过着蜜罐子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大哥登基为王,二姐则步入神殿,成为祭司侍奉神明。

再后来,大哥迎娶了王夫,那是白惊羽此生所见最为俊美非凡的男人,让她这什么都有的小公主都看呆了。

真好啊,她想。

她以后也想找到一个王夫那般文武双全的美男子共度余生。

然而,小公主的幸福的生活,在她十四岁那年被打破。那年爹娘相继去世,王夫顾玦则开始怂恿大哥大肆发动战争,二姐作为神官则竭力反对,一时朝堂之上争端不休。

大哥竭力维护王夫,认为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乃是功在千秋。二姐则带头反对征战,指责王夫祸国殃民,弄得天下生灵涂炭劳民伤财。

两边势力激烈交锋,大哥二姐最终决裂。

可怜那时的白惊羽尚且年少懵懂,只因讨厌听见最爱的家人们整日争吵,索性躲了出去四处游玩。所到之处列队奢华,购物狂欢,不亦乐乎。

等她惊闻拓跋玦反叛篡位、火烧王都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东泽王白惜羽死了。

最爱之人的背叛,让他穷途末路中自戕于宫中。二姐白灵羽则带着东泽忠臣遗老逃出宫来,带她一起在边地组建起了反抗军。

一开始,白惊羽当然也同二姐一样恨王夫的翻脸无情与多年欺骗伪装。

可渐渐在反抗军里待久了,从将士们只言片语中,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主才主角知道原来这桩谋权篡位背后还有隐情,原来他自小读过的关于黑害之雾的童话预言,竟都是字字血泪的真实!

她从小享受的繁花似锦、金碧辉煌的生活,竟真的都是踩着别的寰宇千万百姓的眼泪与骨血,滋养出来的罪恶丰饶。

而拓跋玦便是来自那一个苦难寰宇,浴火重生过来讨债的人。

知道了真相后,白惊羽多日都沉浸在震惊与迷茫之中。

而反抗军里多是东泽国破家亡的遗老,她迷茫中还时常都能听见他们对另一方寰宇的咒骂:

“都怪先祖太过仁慈才有今日祸患!要我说,早该在初回寂灭之月送去之时,就把那方寰宇的蝼蚁众生全部屠戮殆尽。当断不断、果有后患!”

“言之有理,早知如此,当年就让他们亡族群灭种,岂会再有如今祸患!”

“区区蝼蚁,竟也倒反天罡扰我寰宇安宁。呵,若非天生低贱,上苍又怎会不赐他们寰宇仙法?劣等之民便应安分守己,哼,等平了顾玦之乱,老子吾定要率军将他们寰宇踏为齑粉!”

白惊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天真,可她虽小有骄奢懒惰,但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将来要当一位正直、善良的公主。

她并不觉得那些叔叔伯伯说的是对的。她总觉得,一定还有别的解决之道。大家应各退一步,和平……相处。

而不是以暴制暴,仇恨循环。

后来,她惴惴不安地将这些想法告诉二姐和各位叔叔伯伯,收获的鄙夷与嘲讽目光让她如刀割心。

二姐更是怒其不争,一记狠狠耳光,劝她早早看清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