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燕王自知不剩太多时间。

暂时借来的金火之力也很快即将燃尽。时不我待,他猛地一把搂紧怀中人,额头贴了上去。

温暖如春的脉流,源源涌入慕广寒那已然耗竭的身体。甫一进入,就被那濒临崩溃的饥饿躯壳如饥似渴地鲸吞殆净。

贪婪而迫切的吞噬,逗得燕王不禁微微眯起眼睛——阿寒的身体,一如既往比他本人更加诚实。

慕广寒却是双目圆睁,剧烈挣扎:“燕止!你做什么?快住手!”

强硬被灌入的温暖脉流,修复着身体每一寸被黑害之雾侵染的肌肤,慕广寒却是整个人如坠冰窟。那种全然不要命灌注方式,分明就是要把他属于羽民后裔的火风之力全部换给他一般!

燕止要干什么。

他这次又打算要帮他承担什么???他手都没有了,引以为傲的容颜也烧坏了,他还有什么?打算再为他付出什么!

然而顷刻之间,体内残存的黑害之雾已被换出,源源换入的,却是陌生又熟悉的、大司祭那那包裹着火焰的温暖的风。

慕广寒急了,嘶吼他放手,却被一吻缠绵碾磨堵得死死的。

不要……

换给我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需要这些,不需要属于你的东西,住手!

暖流如情人的手抚遍全身。那炙热的感觉,像是新婚之夜红帐被衾之下,那一遍一遍被拥抱的战栗。

爱意交融,红烛摇动,云消雾散,慕广寒再次睁开眼睛,那把仅剩一丝黑火之光的神剑竟也已经被燕止握在了手中。

黑害之雾缭绕,燕止提剑向另一人而去。

直到这时慕广寒才发现,怀曦竟也在这混沌乱流之中。神明身上仍绑缚着寒冰铁索,燕止的邪剑则在他眼前高高举起。怀曦神目眦欲裂,却依旧是狂笑叫嚣:“你做不到!凡人弑神,何等妄想!”

即便是上古邪神之剑,也最多伤他,而永远做不到将他彻底杀死。

“除非杀我之人,是这邪剑主人!否则你便是肝脑涂地、血枯骨烂,也永生永世也伤不了我分毫!”

燕止身躯在黑火燃烧之中,肉眼可见的持续消解。他黑色披风残破不堪,有一瞬看着都快要消融在这天地之间,脸上的神情却仍旧桀骜不驯。

神剑高举起,残风烈烈。

他点了点头,一抹冷笑:“但若我,就是这把剑的主人呢?”

那一刻,怀曦的脸上,出现了他此生未见过的目眦欲裂的惊恐,那是燕止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笑的表情。

邪剑斩落,神明的身躯被洞穿,血色雾气喷涌而,染红了半边天际。

流星陨落,撕裂苍穹。神格崩裂力量逸散的同时,周遭乱流亦扭曲得如同破碎的镜面,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神明被凡人肆意蹂躏时那全然不可置信的疯狂。

星辰黯淡,风云色变。巨大的声响轰动苍穹,乱流紊乱,割裂出巨大的裂痕,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

千万年前,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满月之神月望扶木青树而出。

与其共生、互为阴阳的,还有晦月之神怀朔。

此后岁月悠长,月望司祭礼供奉,怀朔司战事征伐。二神如影随形,相辅相成共护寰宇众生。

然而世事无常,后来的天地纷争中,战神怀朔竟堕入魔道,被月望封印,永沉幽暗梦境。

自此月望独守月宫,成为寰宇间唯一的月神。怀朔之名则湮灭在漫长岁月,很少再有人提起。

然而,二神本同源,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怀朔沉睡未几,月望亦步其后尘陷入长眠。自此这方寰宇早在仙法凋零之前很久很久,便早已失去了神明庇佑。

只是人们不知,千年万年的人间香火,依旧绵延不绝。

再后来,岁月流转。

拓跋玦在一本古书残片里,再一次看到了关于邪神怀朔的记载。

彼时他正在尝试种种办法,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顾菟以“至纯血脉”的身份献祭苍生,可无尽次失败让他逐渐心念疯狂——千年万载,月神静观寂灭之月祸害苍生而无动于衷。那既然月神无道,何不干脆试试将顾菟献祭给邪神怀朔?

顾菟毕竟是这一代东泽与南越结合的至高纯净、完美血脉,不仅躯壳可以供邪神使用,灵魂也能成为养料。邪神应当不会嫌弃。

拓跋玦心意已决,立刻携小顾菟前往神冢。

神冢之内,他又一次次施展狠戾邪法,想将小小幼子练就成神明的完美的神明容器。

然而阵法太过凶险,他不仅又一次未能献祭幼子成功,反而求成心切终是将顾菟逼到极致,亲手杀死了他。

小顾菟身体僵硬,气息全无。眼睛微微睁着,绝望而不甘地凝望天空。

就这样货真价实地死了至少有三五天,却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再度活了过来。

重生后的小顾菟能跑能跳、异常活泼,拓跋玦一度以为那是邪神入体献祭已成。可日子久了,顾菟却不仅仍旧无法使用火风之力,言行举止也不见神明之姿。

好像除了从行尸走肉变回正常孩子以外,再无其他变化。

但拓跋玦毕竟亲手逼死了儿子一遭,之后的日子,终是不忍再下狠手。后来,他自己亦踏入未知大阵彻底消失于这个寰宇,邪剑也被姜郁时拿走。

无人在意顾菟如何。

直到今日,他提剑弑神,震惊寰宇。

邪剑凌空而起,天音轰鸣犹如末日晚钟。寰宇初生的唯一新神本该傲立凌驾于万物之巅、以睥睨之姿俯瞰这浩瀚宇宙间,如今却被凡人蝼蚁捅穿。高傲的神格如脆瓷断裂,星辰织就的华服被撕扯成碎片,不甘与愤怒化作狂风骤雨与凄厉嘶鸣,肆意翻腾掀起滔天巨浪。

邪剑之主,他竟说他是邪剑之主!

怀曦陷入癫狂,眼中卷起千层火。

原来他竟是邪剑之主,怪不得,否则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他神明相抗衡!也难怪之前战斗之中,那把剑会不听使唤,一切全有解释了!!!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是上古邪神!凭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又是他!

烈烈狂风,不甘的怒吼响彻云霄。

燕止又是一剑,唇角浅笑,静静看眼前人惊恐万状地发大疯。

其实,他骗他的。

他当然不可能是邪剑之主,但这件事怀曦不用知道。

燕止不止做过一次这个梦——

暗夜之下的邪神神冢,阴森法阵之中躺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小尸体。

其实燕止并不太想承认那么个死透了的玩意儿可能就是自己。但无奈,那孩子长着他的脸。这世上实在很难有别的小孩子小小年纪能长他那样,他不得不认。

总之,长着他脸的孩子一开始确实死了,浑身是伤,怨气冲天。乌鸦盘旋,厉鬼缠绕。

甚至丝丝黑色邪气也从神冢里面悄然爬出,试图钻入躯壳,侵占那具身体。

可就在那黑气游走全身之时,那孩子竟突然暴起诈尸!

燕止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般怨念深重的脸,像是铺天盖地的恨意、不甘、冤屈,疯狂都再也压抑不住一般,或许是太疯,他居然就这么抓起那些黑气,丧尸一样扑上去撕咬、发泄。

然后,那黑气竟就这么被他那样给茹毛饮血、生嚼活吃了。那一整个画面之彪悍,远超燕王在西凉目睹边民生啖牦牛肉的震撼。

……

应该就是那时,他沾染上了一些邪神气息。

而沉寂千万年的邪剑太过思念主人,才会战场倒戈站在了他这一边。

一切不过都是巧合。

但他又何必把实话告诉怀曦呢?

雷云如墨,翻腾着自天际尽头汇聚而来,将苍穹渲染成一幅沉重压抑、无光无亮的黯淡画卷。

乱流之中,万物失色。燕止身上烈烈黑火也终于再无法控制,肆虐地燃烧起来,手中邪剑亦前所未有的沉重充盈。

凡人弑神,终究违逆天道。

他是可以欺骗怀曦说他是上古邪神,但对凡人弑神的天罚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乱流狂涌化成一个个风洞,狠狠刮着脸庞。周身火光更是熊熊大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燕止不甚在意。

却忽然有人竭力穿破狂风,从身后抱住他:“燕止!”

烈烈风刃之中,慕广寒毫不犹豫护着他替他抵挡,脸颊瞬间数处被划伤。燕止回眸,突然发觉这一幕过于似曾相识,好像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

无数次,在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身上的伤时,这个人却会心疼他、尽力替他遮挡。

乱流混沌,燕止眼中泛起点点温和明光。再回眸看向脚边怀曦,他想起东泽幻境之中,就是他将阿寒束缚在棺椁之中,万刺穿心,痛不欲生。而阿寒一生命运的坎坷,从很小时被抱上月华宫祭坛的那一刻起,也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是这个人,改掉了阿寒本该平静安定的命数。亦是这个人,让整个寰宇遭受无数天灾人祸。

这个人终于要死在他手上。

燕止很庆幸,在自己燃尽之前,为民除害。

他凭什么做神?手中邪剑向下一沉,与怀曦唇角喷涌黑血一起流出的,是燕止自己的心头血。

天道反噬,残破胸口血污汹涌、触目惊心,他听到慕广寒颤抖的声音:“够了,燕止。够了!”

他来抢他手中之剑,又想替他挡:“我来……你放手,让我来!”

可根本不等他碰触邪剑。下一刻,淬满黑害之雾的剑便再度向下直直捅穿怀曦胸口。云雷骤响,燕止听见了谁的嘶吼,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停了。

风声,火光,都湮灭于乱流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

血污散落,弥漫在乱流之中一片猩红,慕广寒突然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怕。他怕下一刻看到的,又是无尽噩梦里燕止四分五裂的冰冷尸体。而梦境以外,他身上多处碎裂,只更让人呼吸停滞、形神俱灭。

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燕止温柔在他耳边说:“阿寒别怕,抱紧我。”

魔剑熊熊烈焰,跟着陨落的神明一起缓缓坠向无尽的风洞深渊。身后,漫天诡异的光彩散射黑夜,轰鸣声隆隆远去。燕止黑衣裹住慕广寒,一直到了一处没有风的地方才缓缓落下。

温暖的血水不断流下,无休无止。身体被炙得滚烫,周身却冷入肌骨,无尽湿冷一生也难以消除。

很静,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

慕广寒有一瞬似是还逡巡于那最深的噩梦。地宫深处没有光,只有以具毫无生气的冰棺,躺在里面的人脖子和四肢被重新缝好,面容恬静,像是沉沉睡着了。像是随时还会醒来,还会对他笑,还能跟他一起牵着手回家。

他多希望,一切还能挽回。

乱流从来没有那么寂静,天和地都没有颜色。唯余炽烈猩红满眼,慕广寒伏在燕止胸口浑身发抖,小心翼翼想要抚摸怀中人,却不敢用力,不敢问,不敢出声。

他的袖子空了,到处是血,还有什么摸不到了?腰侧露出的,是不是白骨。

“燕止……”

他听到轻轻“嗯”的一声回应,抱着他的身躯总算支撑不住,整个压下来。慕广寒也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形,他鼓足勇气,才终于颤抖抱紧那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

明明,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面对这些的准备,他也曾想过或许最终分离,他才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他也曾想过,就算是他被留下来也没关系。终究,不会分别太久,燕王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他总不至于真的区区一两年也挨不过去。

虚空寂静一片。

可他没想过,原来真的那么痛。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心脏也在痉挛。像是被揉碾凌迟,直至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原来他不能承受。

原来他根本不能承受。

怀中的身躯一点点焚尽。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燕止,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让我先死。然后你去找我,你答应过我的。”

这么久以来,他都习惯了,燕王答应他的事从未食言。

从最初还试探性地去怀疑、去尝试,到渐渐的开始抛却那些真真假假。一直到婚后,燕止明明看似每一件事都是在骗他,可每一件事最后都没有骗他。最终在他这里的信用过于良好,他已经愿意盲目相信他承诺的一切。

“嗯。”

“我答应过。”

身体风化破碎,声音却是一如既往温柔坚定。燕止露出白骨的手,轻轻捧起他的脸颊。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睁大眼睛在燕王那双好看的异色瞳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原来……

天下无双的燕王,是真的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哪怕风化也罢,森森白骨也罢。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残破狼狈的模样。

而此刻慕广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华的模样,是很久很久以前月华城的夜色流萤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闪耀温柔坚定望着他,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模样。

“我答应过,”燕止望着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应过,无论我们彼此,去了多远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定会来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别怕。”

“……”

狂风呼啸。

那一刻慕广寒并没有哭得很难看。他知道燕止喜欢的月华城主,一直是他比实际上更坚强的模样。

无尽永夜,他最后抚摸着燕止满是血污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什么时候的故事了?浑浑噩噩的记忆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说,等我回来。

那一年,梧桐树下,一场又一场的雨。他始终没有等到他。

可是,顾菟没有食言啊。

他后来还是回来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来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们历经险阻一起守护的尘世,余下的日子,我会好好看管。尽管可能会有漫长的寂寞,尽管我如今,已经是那么的不习惯一个人。

可我会没事的。

前路漫漫,我会守着那些繁花似锦走到尽头,再去见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万年,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温热的身体拥着冰冷的灰烬,心脏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不舍。慕广寒握着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泪水最后一次湿透掌心。

“我等你,一直等。”

燕止狭长凤目浮光盈盈。他用几近不存在的身躯再度抱住了他,将纪散宜给他的那个在乱流中来去自由的咒念渡给了他。

“乖乖,”他轻声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

“但少许,还是记起了一些。”

最后一丝余火最终消散,乱流之中再次掀起澎湃汹涌。无尽虚空不见天地、不见晨昏,夙世沧海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但是,没关系。

我会等,无论多久。

只是上一回,已经很久了。这一次,早点回来,别让我等那么久,好不好?

魔神咒术泛起盈盈青光,带他穿透层层乱流。慕广寒咬紧牙关忍住汹涌的泪水,周身燕止给他的火与风开始温柔地护着他。而有什么脉脉的灵流,也开始在天地之间回向给他。

他明明不再是月华城主,没有自愈能力。可伤口却渐渐恢复。

有一刻,最后一丝遗忘的记忆翻涌而出。

他记得……

他记得这种感觉。

七年前,他被姜郁时捉去地牢折磨,用邪法剥去皮肉,四肢露出森森白骨。月华城主确有治愈之力,也不可能白骨森然恢复如初,他记得他被救回时浑浑噩噩,一度十分绝望。

可后来,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一直想不起怎么做到的。

但其实,他本来是知道的。

献心守魂咒,当年怀曦的娘亲用过。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

顾冕旒说等他回来,然后去找了姜郁时。烧了他的古穆神枢,毁了他的天玺,破灭他的全盘计划。然后拉着他同归于尽,将最后的生命之火回向给了月华城主。

他才得以重获血肉,得以新生。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

在乌恒边境城楼上,火光之中,他看着城楼下的西凉燕王。

有人再不是不可触及的天边月。重新相遇,他变得嚣张、顽劣、野火一般,恢复了他未曾得见那些岁月的野蛮、凶悍、桀骜不驯。

他成了燕止,却又还是顾菟。

新婚大典之上,西凉王展现出了完美的优雅南越礼节,绝世江南风情。宣萝蕤指天发誓说燕王绝不曾在家练习过,惊讶于他的无师自通。

还有。

其实还有个小细节。

当年他与顾冕旒成婚,毕竟有些匆忙。虽然也曾去东泽祭祖,也曾在芦苇丛里看萤火培养感情。但新婚之夜,顾冕旒歪歪头,还是想起百忙之中他始终忘了一件事。

顾冕旒的遗憾,是欠了他一场模像样的定情之礼。

他说南越习俗,定情要给心上人摘当季的花束。春天采樱、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与栀子。入秋采月见、菟与丹桂。冬天是蟹兰与梅花。

顾冕旒最后也没能给他采花。

后来,八月处秋的山坡上,燕止采给了他。

他说他觉得“应该”采给他。

他递给他那些花时,慕广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月下的小未婚夫。微微对他笑着,小兔尾巴一荡一荡,在风中显得格外柔软好摸。转瞬经年,却是一切如旧。

因为约定好了。

到时候,萤火还会有,菟草也还会生,他们自然也还会相遇,就像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