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滔滔乱流,慕广寒如无根浮萍,任由汹涌风潮将自己卷向深渊更深处。

怀中邪剑黑火缭绕。

他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冰冷剑身。果然,与先前燕止身上的黑火无异,这邪剑之上缭绕的黑火同样可以被他吸纳。

“……”慕广寒苦笑出声。

接着,他又伸出右手,掌心月华盈盈升起。然而他稍稍一用力,那萤火光点竟也瞬间化为黑火燃烧,炽烈燃烧。

果然,他猜得没有错。

火祭塔中,怀曦笑声如癫如狂回荡不绝。

刺耳的狂笑声中,燕王再度睁开眼。虽已止血,但他的左手已经不在,左腿亦是血肉模糊。一只眼睛也已空洞无光,胸口那触目惊心的血洞虽不再流血,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人倒是时一如既往神色平静,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怀曦。

那眼神让怀曦想起曾经。

曾经这个人在他面前死去,也都一直是这般平静如常的表情。

……

七年时光,怀曦并不介意当年一切再度重演。

甚至可以说,他此番本来就期待着,当年一切重新上演。

重头来过,他很好奇当两难抉择的命运再次摆在燕王面前,他这次又会如何选择?是终于肯以一己之私放任寂灭之月,让整个寰宇陷入永夜无明,还是会再次选择天下苍生,亲手再一次将心爱之人推向死亡深渊?

不知道。宿命的悲剧无论重复几次,他想他也百看不厌。

只可惜啊,怪他不小心,竟犯了一个要命的疏漏。

他忘记了,慕广寒毕竟只是假城主。

世上无人可以为真正的天命月华城主分担献祭的宿命。千万年来人皇不行,大司祭不行,没有人可以做到。

可慕广寒毕竟不是天命之人。因而他与寂灭之月本该阴阳契合、密不可分的命运线,竟反而弱于了他与夙世姻缘之人的羁绊纠缠。

以至于,他想看一场荒诞的悲剧,可最终看到的,却是一场至死不渝深情大戏——

曾经什么都来不及挽救的大司祭,这一次终于成功上演了“不负天下亦不负你”的愚蠢戏码,那虚情假意又得意忘形的模样,实在恨得他牙痒痒。

这实在是他毕生难见的重大失误。

特意过来火祭塔,就是为了亲手收拾残局。

却没想到,意外的失误,竟后续引出了个大乐子!

也是啊,从古到今,献祭的城主无一生还,以至于谁也不知道散尽月华却活下来城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是会从此成为凡人,还是得道升仙?如今一切谜底揭晓。

一个可笑至极,让人猝不及防又无比愉悦的结局。

“哈哈哈……都说月华清气与黑害之雾阴阳同源,相生相克……哈哈,谁会想到,这两者也能在城主身上阴阳转化!”

本来数千数万间,都是神裔后人的恶念、贪欲、征伐等等劣行催生出黑害之雾。而月华城主的善念、慈悲、爱意,孕育能够净化一切恶念的纯净月华。

可如今,就连怀曦都没想到,献祭成功后本该陨落的城主没有死,体质却彻底阴阳逆转!

“哈,哈哈哈……月华城主他,用全部月华净化了黑害之雾后,自己倒是变成了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黑害之源!这难道不可笑么?”

怀曦大笑,状若疯癫。

天道昭昭,以身献祭,却没有好报。寰宇天道一向如此,真是没让他失望!

城主失了月华,自然也没了治愈力。就这样,适才他还妄图治愈燕王,结果呢?黑害之雾凶猛灌注,只会令他伤的更重。

不过倒也难得。当年的笨蛋小阿寒,竟在这次聪明了一回。理解就发现了真相,继而毫不犹豫就跳入了滚滚乱流,尽力远离身边所有人。

毕竟,月华城主的月华总会时时刻刻不经意散逸到身边所爱之人身上,庇佑他们。而如今,月华变成了黑害之雾。同样会不受他控制散逸到所爱之人身上,给他们带来无尽的伤害。

“真可惜啊……但凡他迟疑片刻。”

但凡他迟疑片刻,这个寰宇如今唯一的神明可就要好好帮他一把,让他用那无法控制散逸的黑害之雾屠尽身边所有的人了!

“可见小阿寒何等贴心,这么不愿连累你们。”

“可惜啊,既要保护你们,他自己从此就要在乱流里孤零零地漂泊,永生永世,再无归期了。”

“唉,记得那孩子年幼时一向最怕寂寞。”

“不知他一个人在乱流里无声无息死掉,又会觉得多害怕呢?”

……

周遭一片死寂,赵红药怒气冲冲,弯刀狠狠戳了怀曦几下。

何常祺则紧接着将怀曦踹翻在地。

只可惜,上古武器虽能对神明造成伤害,却永远不可能致命。凡人杀不死神明,至于怀曦咳了几口血,也不过是神明合时宜的表演罢了。

“要不要,我最后带你去看看他。”

他不顾身上的伤。眼里闪着光,声音沙哑有如鬼魅,向燕王伸出手。

“像‘上次’一样,带你看一眼他最凄惨、最痛苦的模样。还是你舍得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去死,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

他的话颠三倒四,在场没人听得懂,唯有燕王眸光闪动。

他忽然抬起手来,却被邵霄凌一把拽住,焦急道:“不行,你别被这种人蛊惑!”

燕止没有挣开邵霄凌。

他安静停了一下,那张原本俊美的脸被黑火灼伤,遍布血污,却反而有种凄艳的美。有一瞬邵霄凌觉得他明明是燕王,却又好像不完全是他。

继而,异色眸子一动,燕止望向邵霄凌,发不出声音,只唇动了动。

你,借我一点力量。

“……”我?

邵霄凌有一瞬的茫然,随即就被燕止紧紧握住了手。黏腻的血污之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脉脉流淌出来。

邵霄凌有点紧张,那力量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但好像,确实那东西被火祭塔的朱雀神兽承认过,被南栀承认过。

暖流入体。瞬息之间,燕王被烧毁的左手、左腿,骤然闪动黑金交叠的绚丽色彩。他就这样借着那金火之力猛然起身,一把掐住怀曦的脖子,带着他化作一道金光,就这么一跃而入那滚滚乱流之中。

“燕王!”

混沌之中,大音希声。只剩下众人呼喊。

而高台之下,那曾经肆虐的滚滚岩浆终于缓缓沉寂,化作乱石嶙峋,碾作尘土。

……

乱流之中,烈风漫天狂涌倒灌,刺入肌肤咽喉。

慕广寒在不知被无形之力抛到了多少个遥远虚无的角落后,终是缓缓停了下来。喉咙有如火烧一般。他尽力定了定身子,稳住心神。

手中邪剑依旧烈烈燃烧。

他闭上双目,双手持剑,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睁开眼时,双眼已坚定决绝。邪剑微微震颤,缓缓与天地间脉动共鸣。随即剑神之上黑火猛然如九天腾龙一般旋转,瞬间化成了一个黑色漩涡,幽幽宛如深渊之眼。

而乱流中漫天遍地的黑害之雾,就在这旋涡的牵引下如百川归海,源源不断汇聚涌来。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害之雾汇聚,慕广寒身侧乱流也渐渐变成了一片混沌初开的雷云之海,幽暗天际,乌云翻滚。旋涡之中,黑害之雾终于汇聚成一只黑色的闪耀着紫色雷电的光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肮脏烈焰。

慕广寒伸出手,那枚光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中,炽烈的温度烫得手心发疼。

那一刻心脏烈烈跳动,却又很是平静。

他当然,还想活着。

活着回到洛州的家,那个檐廊曲折、温馨如画的小院。他是好不容易,才在这世间拥有了最好的东西。要是能活下去,该是多么的幸福的事情。

可是。

有些时候,命运偏偏不容人选择。

其实他早就猜到会有今日。毕竟,倘若怀曦只有以寂灭之月唤醒邪神这一条路,那他当然应该藏着掖着偷偷实行计划。为何还特意告诉燕王,让月华城主最终有机会阻止一切?

唯一的原因,便是怀曦还有十拿九稳的后手,才能如此肆意耍着他玩。

慕广寒已有大概猜测。

他们寰宇的寂灭之月都被净化了,想要灭世的怀曦却一丝不见慌乱。因此,应该还存在另一个已经成型的恶月,至于存在地点,多半是在阴夏寰宇之中无疑。

那个寰宇好像已经彻底疯了。

之前千年万年,好歹都是上一个寂灭之月消弭,新的恶月才会生出。可如今那方寰宇的神裔已然无所顾忌陷入最后的狂欢,黑害之雾暴涨,新的恶月源源不断成型。

所以怀曦根本不愁。

可他或许是太不不愁了,以至于都已经肉身成神,还要特意倾力出场,逗弄嘲讽沦为了黑害之雾无尽源头的城主。

是啊,能搞成这样,慕广寒也觉得自己命是不好,挺凄惨好笑的。

却也轮不到怀曦嘲笑他。

曾经的月华城主慕广寒,是个宽容的好人,但近几年变了,如今有仇必报。

既然怀曦非要看他的笑话,那也要得付得起相应的价码。

……

紫电黑球被黑害之力熔炼,如星辰般镶嵌在了邪剑之上。

慕广寒随即提起邪剑,身形在乱流之中犹如破浪之舟,直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按说,凡人之躯在乱流中,就如暴雨狂风之中飘零落叶,根本不能随意决定自己想要往任何地方。

慕广寒本也不能。然而这乱流看似虚空无序,其实也暗藏玄机。就比如,此刻被黑害之雾充盈的城主,其实可以在乱流之中与同样由黑害之雾构成恶月共鸣,甚至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可笑吧?当他仅有月华清气之时,世上倒是没有清气能与他共鸣。

如今却不仅能与恶月共鸣,还能同时在这乱流之中共鸣吸收了黑害之雾的邪神神冢,以及……怀曦藏匿的月神神殿里,那张他以黑害之雾画就的大阵。

他甚至都不用看见,就能清晰地感知到法阵的布局与走向!

呵。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

怀曦还在嘲笑他的命运,殊不知从小到大,他悲惨的命运,倒是也常常给他意外的机会。

而此刻,他就是刚在阴夏寰宇边缘狠狠吸了一波新恶月的黑害之雾,又在极速响应月神神殿黑雾大阵的召唤,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奔而去。

如果注定难逃一死。

那么死之前,他至少要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可不能再有耽搁,不然万一怀曦回过神来,用什么办法把自己拉回现世,那就万事皆休了。

……

好在,有大阵牵引,他很快就到了月神神殿外围。

眼前是一片虚空混沌——土祭塔还未开启,月神神殿尚不能现世。此刻慕广寒也只能通过黑害之雾的共鸣,隔空感知到大阵就在眼前。

既然它就在这里,看不到也没关系。

他高举邪剑,剑尖烈烈直指前方。光球一闪,烈烈黑火如脱缰野马腾龙而去,盘旋而上直冲云霄,继而又怒涛倾泻撕裂长空。眼前并没有轰然之声,也没有玉瓦碎片,唯有空中突然涌现大量法阵符文烈烈燃烧,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在竭力抵抗黑害之雾的侵蚀,却只消片刻,符文就纷纷扭曲变形、化为虚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烈烈毁天灭地,而慕广寒就在中心。

手中长剑发烫,而他的前心后背,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冷。他其实能清晰感觉到身体濒临崩溃,周身骨骼格格脆响亦不绝于耳,可是意外的……并不痛。

他明明好像快要死了,竟然,不痛。

完全不像之前献祭之时痛到几近崩溃,什么都想不了。

这一刻他异常清醒。

异常清醒地看到黑害之雾燃烧进虚无月殿,将那召唤魔兵的浮屠之阵彻底摧毁。月华城主此生征战无数,但眼前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胜利——他不仅吸纳了新的恶月,又毁了阴邪法阵。这样一来,怀曦之后既无恶月威慑,又无法召唤阴夏魔兵。

哪怕再弄出什么鬼伎俩来,他相信西凉军和南越军带上神武,就足够收拾他。

那样……便也就,好了。

他安心了。

身体逐渐脱力。

倒下的那一刻,慕广寒脸上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他可能也是跟着燕止久了,也学会了一点他的得意——怎么能不得意呢?残缺的月华城主,本来就算散尽月华也不过能救六七成苍生。可如今,他却以背负黑害之雾恶力之身,彻底断送了怀曦的灭世阴谋。

真的,怀曦还有脸嘲笑他,没想到吧?

他仰面倒在一片虚无之中,唯独一只手还在尽力缓缓抬起。

因为,还差一点……

月殿法阵还差一点,就可以被他燃烧殆尽。他屏息凝神,努力想着一切喜欢的、令人眷恋的美好事物。月华城主以前靠爱意滋生月华,如今靠爱意滋生黑害之雾。听着总归哪里有些荒谬。

或许是体力已至极限,他的喉咙干涸哑涩,如同荒漠。

若是此刻手边能有罐月华酒就好了……

让他最后饮上两口,沉醉其中忘却世间烦忧。

不然,不得安心。

毕竟,他这般倒是对得起天下苍生。唯一对不起的,却只有被他留下来的人。

慕广寒在这一刻,似是更加明白了几分当年的顾菟,甚至当年的楚郁。越明白月觉得,他当年,真不该怪顾菟的。

更是不该,当年怪他,如今又丢下他。

喉咙涩得慕广寒不得不咽下一口血沫。若是从前,他死前或许尚可以安慰自己,就算他丢下燕止一个人,可燕王毕竟性子洒脱,还可以骑马、游历、红尘逍遥,过完很好的一生再来找他。

可如今呢,燕止手和腿都坏了,眼睛也看不到了。以后谁来照顾他。他身上陈年的伤很多,以后雨天或许会痛,又是谁来呵护他。

根本没有人护着当年的顾小菟,而如今的燕止也还是这般。

明明那么厉害,明明那么好,明明也尽了一切努力,为什么最终却还是……要被人丢下。

乱流无人,寰宇无声。

慕广寒突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不甘心就这样安静地融化在烈烈黑火之中。明知不可为,他还是突然发疯、跌跌撞撞想要回家,明知道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

可是,他还没有跟他道别……

有一刻,慕广寒其实清楚地感觉到他这些年从骨子里好容易剔除的那股子疯劲儿,又有点回来了。他挣扎,一次又一次无果。口里大口的血涌出来,还是继续挣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

回不去了。

他知道的。

一次又一次,他爬起来又栽倒。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发疯。

就在他疯得自己都觉得好笑,再一次又向后栽倒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为什么?

那一瞬他的心是彻底乱的,被揪住,被撕裂,头脑也一片空白。

他真的很可笑,矛盾又无可救药。

明明上一刻还在发疯,满脑子都是想要去见他。甚至都连自己浑身黑害之雾都要不管不顾了。可为什么这一刻被他抱住,感觉到的却只有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恐惧。

他想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做梦,肯定只是幻觉。

因为没有道理有人要为他牺牲第一次,还要再为他牺牲第二次。可是拥抱的触感无比真实,他缓缓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狼狈得很、头发遮面的兔头西凉王脸,满身脏污和血。

可眼睛半遮在乱发下,却在漫天阴森诡谲的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有神。他仅有一只手,却紧紧抱着他,贴的很紧。

那一刻慕广寒浑身颤抖,既想要也立刻抱住他,就这么融入骨血永不分离。可真的开口,却是压着嗓子吼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他不明白,真的,一次就够了,真的他心满意足了。还来是要做什么,燕止到底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不值钱的便宜东西?为什么又一次为了他来到这种不要命的地方!

燕王静静瞧着他。

歪了歪头。下一刻,没忍住,凑过来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当然能看出来阿寒明显发疯、明显失控,但他也觉得挺好。

毕竟,他也是一直等到成了婚,才得以看到一向冷静理智的城主偶尔在他面前发发疯、发发颠,也挺天真可爱的另外一面。他从来不介意透过他的失控,多了解一些关于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吧。

偶尔,他也会真心觉得,阿寒的脑袋挺奇怪的,比如此刻。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给别人的毫无保留、不计多少。而别人给他一点点东西,他就炸毛得厉害。刚才质问他为什么来的时候,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他救了他一回,就不该有第二回 。

可是,一般正常去想的话,救了第一次之后,当然会有第二次才啊。

因为不想你死,所以不管多少次都到你身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觉得他的想法应该没有问题。

是城主太过异于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