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
本该桃红柳绿、春意渐浓的江南,突然倒春寒,连绵下了七天的纷飞大雪。
银装素裹,山河皆白。山腰上临时搭建的营寨之中,何常祺递给邵霄凌一块烤肉。趁他默默啃肉之时掀开披风,看了一眼他腰侧的伤。
“伤的不算轻,少主吃完务必去休憩,”何常祺道,“若有事,我叫醒你就是。”
说罢不给他任何反驳机会,起身便强硬拖人回屋。
“就算急着想回去救南栀都督,也得先确保自身无恙,方能成事。”
“少主,听话。”
“……”
总算把洛州少主摁回房中,何常祺又披上厚重披风,率领轻骑巡哨茫茫雪原。
七日以前,月华城主与燕王分别离开洛州,留下李钩铃驻守乌恒、路老将军等人驻守陌阡与周遭城镇,他与钱奎驻守洛州州府安沐。洛南栀与邵霄凌则负责镇守至关重要的火祭塔。
起初几日,风平浪静。
直到三日前,何常祺照例带城外附近林子巡防。本是晴空万里,无风无浪,却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几乎将身边树木连根拔起。
天空骤变,乌鸦盘旋。一队黑衣银盔的军队骑着从未见过的天马异兽,就这么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
何常祺根本来不及回城,就在护城河边与这些人短兵相接。对方寥寥数人,却个个身怀异术,伸手便能引雷唤电,甚至将身边树木石草短暂变为活物同他们一起攻击!
凡人谁又见过这些?在这等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的法术和光芒攻击中,便是西凉精锐也瞬间显得脆弱渺小、不堪一击。
小队很快被冲散,何常祺孤身一人陷入了重重包围。长刀舞动抵不过瞬息法术,他无比清楚自己这样下去只能坐以待毙。
必须找到机会,突围才行……
无论如何,唯有先活下去与战友们会合,才好弄清这些魔兵都是怎么回事!然而在招招无法抵挡的法术攻击下,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找不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
而他上一回如此恐惧,还是仪州战场上。
是燕王认真考虑要不要杀他那回!
……
何常祺万万没想到,他最后竟是被邵霄凌给给救了。
邵霄凌从火祭塔来。
大半日前,一众乌鸦魔兵突然从被烧毁的封印中振翅而出。见状不妙,洛南栀当机立断封锁道口,自己死守祭塔通路,而命邵霄凌带数名精锐火速分赴陌阡、洛州、乌恒、宁皖各地,通知李钩铃、路将军、钱奎等人撤走百姓,增派支援。
洛州少主虽不善战,却也凭借对洛州地形的熟悉,巧妙地抄近道一路躲开了几个乌鸦魔军的追击。就这样及时赶到何常祺被包围的安沐外,刚好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拖了出来!
随后,两人且战且退。
乌鸦魔兵比曾经尸将威力更甚,根本不是寻常人等可以抵抗。好在邵霄凌对火祭塔附近古墓群也极为熟悉,利用那群魔兵根本没见过的古墓地宫迷阵的劣势,再度将其困于其中,争取到了回城疏散百姓的宝贵时间!
而做完这一切,他就急着速回火祭塔,解救孤军奋战的洛南栀。
然而行程半路,又遇到魔兵增援!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众人只能尽力安慰自己,也许这几个名魔兵只是突破了洛南栀的封锁闯了出来,而不是整个火祭塔已经全然沦陷。可私底下,每个人心里又难掩不安——火塔之中不过方寸天地,而魔兵实力远胜凡人。洛南栀凡人之躯究竟要如何抵挡?
会不会,他已经死了。
会不会火祭塔已经失陷,魔兵已然四散各处。而若真如此,乌恒的阿铃,宁皖的百姓们……又会如何?
不知道,谁也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
大敌当前,生死一线。谁也不愿军心涣散。
那几日,曾经的洛州二世祖邵霄凌反而比谁都沉静坚韧。
或许因为他本来就比较没心没肺。又或许,几经历练风雨之后,他本该蜕变成这样。
那日火祭塔上,乌鸦魔兵盘旋而下,洛南栀清浅的瞳仁映着末日景象,却仍旧故作平静:“霄凌,你先走。莫怕,去找阿铃、或者去找何常祺,疏散百姓为先,这里有我撑着。”
“……”
“霄凌!”
“你要,小心啊。别受伤了。”
“……”
南栀这人,从小到大就不是很会演戏。
嘴上说着等他回来救他,可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诀别一般。
邵霄凌看懂了,但他一如既往装作不懂,没有同他争辩。没有任性地叫着我要同生共死,他听他的话逃出来了。
天昌之战,他的家没有了,只剩洛南栀相依为命。他其实一直没有认真没想过,万一有一天再失去了洛南栀,他又该何去何从。
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踏上征途便是生死未卜。甚至即便不是乱世,没有纷争,也不会有什么是花团锦簇会一直美好,总有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先行离开。
只可惜,这些道理都已是他弱冠之年以后,才突然领悟的事情。而在那之前,他都沉浸在亲人挚友环绕、岁月静好、眠花逗狗、肆意逍遥的幻梦之中。
人们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他曾经就是那自在恣意的画中仙。
爹娘不老,岁月不变,江南安沐城,永恒温柔乡。
然而一转眼,父母兄弟不在,挚友生死未卜,战场之上杀戮之声不绝于耳。
天光渺远,兵器相交震得他虎口生疼。喘息,重击,疼痛……邵霄凌已想不起这是第几日,第几次相似的场景。敌军所施展法术犹如狂风暴雨,每一道光芒、每一声轰鸣都有毁天灭地之力。
身边战友拼死抵抗,身影在法术洪流中摇曳不定,宛如风雨浮萍。大地焦黑,冰雪刺骨,他的战斧越来越重,每一次格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次挥砍都越发力不从心。
体力在一点点流逝,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一轮又一轮徒劳的反击。
砰——
何常祺长刀划过静夜,如银龙破晓,帮他挡下一击。可转瞬黑尘翻滚,又有利刃如影随形,直指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要挡,然而,战斧断了……
那一刻,短暂又漫长。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只有一道红色火焰如龙如蛟龙出海,席卷狂风,将那利刃轻易这段。又有一道水墙晶莹剔透阻挡法术,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他恍然间,只见一把闪着银光、燃着火焰的弯刀在眼前。
另一侧是宣萝蕤的寒冰铁索,熠熠寒光。
“是援军!援军到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该远赴西凉的人会在这里。
但那手持弯刀、风尘仆仆的的,确实是赵红药无疑。只见她手中跳动的火焰翩然起舞,顷刻点燃整片战场。战局瞬间逆转,脚下大地震动,那是师远廖当场用土筑起防护战壕。而对面法术洪流,则被宣萝蕤的冰冷水屏障格挡在外。
剩下的西凉军,更个个如神仙下凡,借着神武之力无所畏惧地冲向敌军。
黑夜战场之上几近通明,全是炫目的、不该属于这个尘世的光彩。
“……”
邵霄凌恍恍惚惚,不禁迷惑。
他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西凉兵个个能飞天遁地、神通广大?
而在他身边,何常祺表情更是从劫后余生的喜悦,到天崩地裂的妒火中烧——西凉四大将军,素来是他以最强之姿傲视群雄。可几日不见,剩下三个怎么突然都会法术了???
西凉军一波清理了区区十几个魔兵后,又马不停蹄回洛州州府安沐城掏家。
安沐数百年来在邵氏门阀治理之下,一直是南越最富庶的一个州。加之自打城主与燕王大婚,西凉名门何家、宣家,乌恒李家纷纷迁居洛州,各自带来大批世代传承的家族珍藏,其中古董神兵收藏多不胜数,那可是一点不比王都少!
何常祺很快就从海量兵器库里寻到了一把趁手、通体黑凉的上古长刀,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教我。”
师远廖:“啊?”
何常祺咬牙,字字铿锵:“教我怎么像你们那样用。”
“……”
“你教不教?!”
他何常祺这一辈子铮铮傲骨,没有向剩下三人求教过。能如此凶猛开口已是勉为其难。
……
很快,不止何常祺,余下精锐也都对神武基本上手。之前在西凉的群魔乱舞当场又来了一遭——
“哇哈哈,我会法术了!”
“赵将军,咱们这以后就算是成仙了么?”
赵红药无奈,学着之前城主的样子:“不能!成不了仙。切莫贪玩,学会了就干正事去!”
尽管只是短暂体验,但战场上初次尝试神武之人仍一个个奋勇当先,乐此不疲。
之前那些乌鸦魔兵不是以法术欺凌他们?如今他们亦掌握了法术,反倒是那些乌鸦兵远没有他们十余年战场经验,顷刻溃不成军!
“嘿,会法术又怎样?不是照样打!这人生,可真他奶奶的精彩!”
……
沿途,何常祺长刀发烫,热浪滚滚,砍杀魔兵无数。
那些乌鸦魔兵有些能控土风水火,有的则还可施展万物幻化之术。他们这一路所遇……该如何形容?藤蔓缠绕的巨兽,岩石堆砌的怪物,更有诸多不知名的诡异之物,全见着了!
真正遭遇之时,也不过奋力一战罢了。
然而,每当停歇之时,何常祺仍会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很不真实——从小,人人皆说他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西凉第一老美男生了西凉第一小美男,才学武艺都不输给父亲,前程似锦。
而他爹从小教他的,也只是需循规蹈矩不要惹是生非,好好长大,到时机成熟,自然顺风顺水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可是,可是啊。
想想何大人一生,不过是侍奉昏庸刚愎的老西凉王,与一些心怀叵测的家族周旋罢了。而他遇见的都是什么?
初出茅庐就遇见了强得不像人的燕王,随后在战场上比燕王更恐怖的月华城主。仪州之战他铩羽而归,他爹还安慰他,说什么乱世之中英雄辈出,还有多少能人籍籍无名葬身草莽。好歹他在西凉四大家族,还有机会建功立业,还有机会看到世间气象万千,已是无上大幸。
世间气象万千……
他爹也够一语成谶的。这不?他后来确实看到了气象万千。比如尸将,比如尸鬼。比如乌鸦魔兵,还有这一堆妖怪一样的鬼东西!
唉。
越是靠近南越火祭塔,妖魔鬼怪越是形态猖獗。好在众人一路拼杀,总算到了塔下,邵霄凌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南栀!!!”
祭塔向外,唯一蜿蜒而出的通路之上,尸山血海,有如炼狱。
而就在这那片被邪法与猩红浸染的雪地上,洛南栀的身影如冬日寒梅,傲然不屈。他一头长发肆意散乱,宛如风中乱舞的墨云,原本闪耀着冷冽银光的铠甲,短短数日已被烈焰和风霜磨砺得划痕遍布、斑驳陆离。
手中疏离剑染血斑斑,却仍旧锋芒未减。
只是每一下挥动已然沉重。连日的鏖战,也让他的身形摇摇欲坠。
“南栀!”
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烟云,照耀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洛南栀没有丝毫反应,疲惫与伤痛早已将他推向了极限的深渊,他此刻不过是凭着本能仍在守着、挥剑。
对面魔兵叫嚣嘶吼着,重重黑火漫天袭来。
千钧一发,一道金色光墙有如神兵天降,亮晶晶挡在他面前。有人把他拽到背后,身影顶天立地般。
他恍惚,嗡嗡耳鸣,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一直以来,那么多年……从小到大,那个总跟着他的小豆丁,无数次灿然笑着露出牙“谢谢你呀南栀,总有一天,换我来保护你!”
雪停了,阳光万丈。
确实是邵霄凌挡在他面前。
洛州少主此刻精神大振,透明的光墙在他心志坚定下亦变得极为强盛,甚至散射开来,将洛南栀周遭所有将士都笼罩其中。
之前邵霄凌听赵红药说过,本人实力越强,神武加持后法力就越强。可惜他从小习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力平平。但好在,其他人拿到的都是进攻法术,而他的却是守护法术!
只要心志坚定,站在这里不动就可以庇护众人。
他想着,回过头来,眼明亮看着洛南栀。
他新学的本事那么厉害,也成功安顿了百姓、搬来了救兵。他觉得他应该能够得到一个表扬。
可入眼的,只有洛南栀几日恶战下来浑身的伤,盔甲划损掉了一半,连同下面的衣服都破破烂烂,手上一直偷偷缠着白绫也早就松开,露出早已腐烂的手臂,触目惊心。
“南栀……”
“你不该回来,太危险。”洛南栀垂着眸,还在轻声喃喃。
几日鏖战让他全然虚脱,直至此刻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更不知此刻战场已经翻天覆地。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回来,难道让你这白痴一个人死在这里?我告诉你洛南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让我寻救兵是想支走我。你想保护我,我好心没跟你争,我也没说要同生共死。但只要你还活着,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会回来救你!这次这样,下次还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
“还有,下一次,换我殿后。”
“一人一次才公平。”
“还有!!”
“以后不管咱们谁保护谁,别弄得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他咬牙:“你听见没有?”
此时二人身侧,两边精锐手持神武,加上西凉四大将军亲自上阵,此等阵仗乌鸦魔兵哪里还是对手?只顽抗了片刻,被一一斩杀,剩下的四散逃窜。
“能让你们逃了??”
何常祺提着他的黑曜长刀,杀得畅快淋漓宛如地狱修罗,先是追着连劈十几个魔兵,继而捉住最后一个就要当头砍下。
忽然,天空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何常祺猛然回过头,只见那座破败不堪的西凉火祭塔之上,道道符文纹路骤现,随即整座高塔轰然崩碎,乱石滚落,天地间响起了一连串沉而悠远的回向,裂缝之中,法阵光芒滚滚、刺目光亮,仿佛深渊之门缓缓开启,无尽混沌。
紧接着,滚滚的地狱熔岩沿着残垣断壁翻沸流出,周遭草木瞬间焦黑。阴风从法阵中呼啸而出,带着硫磺与腐朽的恶臭,以及无数亡魂般凄厉的嘶鸣。
硝烟之中,一个巨大笨重的身影缓缓跨出,每一步都踏得大地颤抖。
这是怎样诡谲的情形?一只巨大无比的炎石巨兽,双眼如同燃烧的幽冥之火,身躯覆盖赤红的熔岩外壳,上面印着未知的符文。巨兽肩头坐着红衣的白惊羽,她赤足踏空,居高临下斜睨了一眼下方,满是珊瑚珠坠饰的手指,定定往邵霄凌方向一指。
轰隆。
瞬间,炎石巨兽扫尾。邵霄凌的光墙在巨兽之力下瞬间支离破碎、化为虚无。毁灭性的火焰风暴肆虐开来,瞬间将整片森林化为灰烬,所过之处滚滚熔岩,草木枯焦,寸草不生唯余灰烬!
还好千钧一发时,有宣萝蕤以水凝冰将邵霄凌同洛南栀从火海拖出。然而凝水之术也不过片刻,就被熔岩消融。
邵霄凌则被光墙反噬之力伤得极重,头发和半个身子都烧焦了,只是他呆愣在凝冰之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也不觉痛,还在喃喃:
“一点点。”
“一点点伤而已,没关系的。”
“墙碎了没关系,我马上再结个更结实的,我可以的……”
他这一生不学无术,好不容易终于能保护大家。
邵霄凌没看到其他人此刻的神色。
直到他被推进何常祺怀里,愕然抬眸,就只看到洛南栀那双清浅如水,柔和望着他的眼眸。
自从天昌以后,南栀变了很多。
似乎藏着很多心思,总有些让人不可触及的清冷,也不怎么爱笑了。
可这一刻,他竟又再次看到了洛南栀的微笑。
冬雪之中,暖阳晴灿。
落在身上,暖意融融。洛南栀口型微动,无声道:“霄凌,照顾好自己。保重。”
“……”
随即他转过身去,周身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倏然刺目,那光芒节节攀升,如初生之日刺破苍穹,瞬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汹涌而出,化作一棵参天巨木,根系深深扎入大地,枝繁叶茂直冲云霄。
那巨木蓬勃无尽生机,瞬间将又要喷火的炎石巨兽和白惊羽及其法阵尽数笼罩包裹,枝叶泛着莹莹翠绿,缠绕着破碎的祭塔,以四象之势紧紧包裹,瞬间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封印,将一切熔岩灾难封印残塔之中。
“南栀?”
邵霄凌睁大眼睛,洛南栀的身影也在那点点光芒变得模糊,像是消失一样。
“洛南栀!!!”猎猎风声,淹没了他的呼喊。
南栀从很小时就修清心道,他一早就知道。但大夏之土无论何种道法,除了神殿中人,又有谁曾以凡人之躯升起如此强大结界?
良久,风沙沉寂,天地安然。
再不见洛南栀身影,只有那参天巨木与晴空之下,盘绕巨塔。
邵霄凌有些茫然地走过去,掌心蹭着那巨木粗糙的枝蔓。脑子里始终还是一片空白。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他有所出息不抱希望。唯有南栀,一直相信他。
他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只是那么久以来,每次都是他给南栀添麻烦,每次都是南栀来救他。
他本以为,至少终有一次……
可最后。
还是只能是南栀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