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广寒并不肯信顾苏枋突如其来的一番说辞。
顾苏枋急得连连跺脚:“深红神殿就在陌阡王宫之下,证据确凿,你敢不敢跟我去看!”
于是一切,终于回到了走进深红幻境后的最初的一幕。
朱红大门之后地宫是幽唱深邃,尽头之处烛火摇曳,阴暗庞大的法阵宛如一张巨大狰狞的蛛网,丝丝缕缕的猩红丝线之上凝结着萤火一般的点点月华。法阵一侧,矗立着巨大的机杼塔,齿轮咬合,罗盘嘀嗒,星轨流转不息……
大司祭身披一袭厚重黑袍,站在于巨大钟摆摇晃不止的机杼塔下,像一道无言的深影。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头到尾,他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辩解。
为什么不辩解……
酸楚缓缓侵噬,狠狠磋磨着慕广寒的心脏。唯余身后机杼钟摆,越来越快,发出尖锐的刺鸣——
当。当。当。
响彻脑海的声音,宛如一盆刺骨冰水兜头浇下,寒意直透骨髓。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生生将慕广寒整个人逼得跪倒在地。
“啊……好痛……”
他痛得咬牙蜷缩,胸腔发出痛苦的喑哑哀鸣。脑中如同被利刃疯搅,嗡嗡作响,而钟声像是催命符一般还在不断继续。
眼前景物亦仿佛被无形之力撕扯,不断扭曲。
就在这让他几乎死在当场的恍惚中,远处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传来:“太好了,一切打通,献殿开启!咱们快回去找城主吧!”
眼前重重残影,现实与梦境交织。
南越女王那淡如烟尘的一魂一魄,似乎还焦急还想跟他说什么,但他只看到她的口型,却听不见半分声音。
而片刻后,与女王的脸几乎重叠的则是赵红药那双闪闪的黑眸。她一脸焦急欣喜,用力在慕广寒肩膀上摇晃,身后还紧跟着西凉众人,几张脸转着圈围着他。
“城主,醒醒,醒醒啊!你还好么?我们成功了,你瞧!”
“……”
耳鸣与刺痛的余韵恍恍惚惚,慕广寒身上的湿意正在褪去。戏台幻境渐渐褪去,随着赵红药等人的越发真切,女王的残影也在越发模糊。
就在女王消失于无形前的一瞬,她急急将手腕一枚兰芷玉戒摘了下来。随即残影彻底消散不见,可那冰凉的玉戒却留在了慕广寒手指上。
“城主,你的办法果然可行!!”
赵红药将他半扶半拽地拉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
“适才只用远廖一人便拖住了香台,我拖住守卫殿,宣萝蕤则是带着扑朔直奔献殿,轻易就开启了!城主,我看献殿之中看到了好大一面镜子,也不知它……”
她的话语未尽,献殿之中突然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
众人愕然回头,就见献殿瓦片纷飞,似有什么法阵的眩光从里面爆射而出,瞬间将整个祭塔内部照得刺眼夺目一片雪亮,就连那散射的浓烈烟尘都犹如泼染于水中的墨般迅速洇开,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随着强光,地动山摇的轰鸣也开始震颤祭塔。混沌的咆哮声如同远古巨兽又似天地初开,整个祭塔的石壁都跟着晃动起来。
“呀!”
赵红药一时不察,被那尘浪掀翻,一头栽在慕广寒身上。
那一撞其实不重,她反应也极快,单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撑便稳住了身子。
然而就那一下,慕广寒却感觉心口像是被千钧巨锤狠狠砸中,只觉四分五裂。
剧痛再度侵袭,蔓蔓从头部爬满了全身。他一时动弹不得,浑身发冷,那疼痛比之前月圆之夜的痛楚还要猛烈百倍,他一时甚至痛得难以呼吸。
周围人不明就里,还纷纷来扶他。
所有被碰触的地方都有如挫骨扬灰,他双目血红,却连一声呻吟都无法发出。
……
另一侧,东泽祭塔。
同样数阵地动山摇,燕王身侧那摇摇欲坠的戏台再度崩塌,宛如巨兽张口化作一道无底深渊。还好燕止伸手敏捷闪避及时,傅朱赢那残破的身影却如同秋日枯叶,落入黑洞洞的深渊被无声吞没。
燕王无暇管他,身形一展,便已跃回那残破高台之上,一眼就看着匆匆跑过来的荀青尾。
他身后还跟着一脸惊魂未定还在发懵的拓跋星雨。
小狐狸见了他,如临大赦,喜形于色:“太好了,原来你在这儿啊!你没事就好,不然城主必要剥了吾这身狐狸皮去做袄子了。”
他说着,又有些挠头不好意思:“燕王莫怪,之前是吾与散宜太过大意轻敌……”
好在二人毕竟一个是妖,一个是魔,并不会被小小石化法术困住太久。
眼下,魔神纪散宜既然解了石化,更是急着找回面子。香殿、守卫殿、献殿,哪里还用一一去闯?瞬间就被他手中魔域黑火缭绕轰得只剩断壁残垣、一地狼藉。
一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进了风祭塔献殿。
献殿内,同样立着一方剔透水晶万方镜。那镜名为万方仙穹,其实乃是祭塔之中连接乱流之门。风祭塔如今因浮屠之阵回复千年前气象,千年前的万方镜也恢复如初,如今献殿开启,万方镜亦开始重新运转,此刻流光溢彩、潋滟霞色。
纪散宜手指放上去:“……果然咱们比城主先打通祭塔。”
“燕王,赢了赌约,心情如何?”
他略微的笑容还在唇边,下一刻倏然变色。
“不对。”
“万方仙穹后的乱流……不太对劲!”
话音未落,纪散宜指尖便泛起幽蓝火光,火光凝聚成一道繁复的符文,就这么点在了身边三人的眉心。
小狐狸与他相伴多年,自然知道这是纪散宜的守护咒语,可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纪散宜身形一晃,竟毫不犹豫就打开了那通往乱流的万方仙穹。
瞬间,门后乱流汹涌而来,混杂着狂风呼啸,无数闪烁不定的光芒与扭曲万物交错一起,仿佛整个寰宇的天道规则都被拧成乱麻。这等混乱时空,凡人若落入其中只怕瞬间就会被拖未知的永恒深渊,十死无生。
但纪散宜毕竟身为魔神。
他信步踏入乱流,不仅如履平底,还主动循着异动一路追寻而去。
小狐狸亦小心翼翼扯着燕王踏入虚空,就跟在纪散宜身后不远处。
很快,异动源头找到了,那竟是一片隐藏在乱流之中的法阵结界——本该是彻头彻尾的一片混沌之中,却有飞沙走石,乱尘迷眼,结界之内雷电交织,黑夜如墨,滚滚浓云之中掩映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那些士兵皆是黑衣佩剑,狰狞金甲半覆面,身形高大健硕。虽无声息,却分明升腾着滔天煞气。
为首男子周身黑色铠甲熠熠生辉,覆面之下目如鹰隼,耳下戴着一枚微微发光的精铁耳环,胯下战马更是神骏非凡,马身缀着点点星光般的奇异斑纹,马蹄更是燃着淡淡磷火,在乱流之中气贯长虹,分明不是凡物!
“那战马,怎么会……”
那战马荀青尾一眼便认出了,乃是他们寰宇才有的一种罕见天马异兽。
它怎会在此。
还不及他去问身边纪散宜,只见马上男子猛地抬眼,目光如炬,视线洞穿虚空直直锁定三人。紧接着,他右手一挥,荀青尾只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下一刻,他们三人竟都被推开数百米之远,直直砸在了风祭塔的内墙上!
滚滚云雷之中,黑衣大军还在继续集结。
“麻烦大了。”
纪散宜蹭了蹭唇边血丝,咬牙简短道:“那是我们寰宇……人间界的军队。”
他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一切。只是很多事情背后牵涉复杂,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在所有仙法凋零的寰宇,时空乱流的流道都会随之变得狭窄幽深。狭窄的流道即是天道给与低阶寰宇的天然屏障,限制了其他仙法昌盛的高阶寰宇大军肆意过来侵犯践践踏,从道法层面巧妙维系了三千世界的存衍与平衡。
比如他们此刻所处的这方阳夏寰宇,就因为仙法寂灭,时空乱流已变得狭窄至极,一次仅容一两人通过。
故而,之前纪散宜离开南越时,就只以五百年道行为代价做咒封印了火祭塔入口,本以为只要挡住了姜郁时与其麾下尸将,就算万无一失。
可他却不曾料到,随着寂灭之月越加崩溃,加之浮屠之阵增威倍增、四方季塔的重生焕新,原本狭窄的乱流通路竟在近日悄无声息间急剧膨胀。
而那姜郁时,更又不知是通过什么阴邪秘法,竟通过乱流与阴夏寰宇建立了联系!
眼下纪散宜懊恼万分,只恨自己过去几百年只顾和神主斗,却忽略了人间界的种种异动。他其实应该见过那个天马之上的黑衣将领的,许是在几百年前三界的会盟,又或是其他什么重要场合,那人应该是人间界的某位王侯将相,可惜他具体记不清了。
……也不知道姜郁时究竟许了他何种天大的好处?
竟让那将领不远万里,不惜背负破坏天道因果的沉重罪孽,也要横跨重重险阻来到此地。
要知道,凋零寰宇的乱流再如何膨胀,也不可能容得下眼前的千军万马。他能到此,必是两人狼狈为奸,或用法宝或用其他什么邪魔歪道硬生生地在乱流之中撕开了一个空洞,才能容许另一个寰宇的这么多兵马集结与此!
他已看到,那黑衣将领身上就有高阶法宝。
正是他耳畔那枚发光的玄铁耳环,萤萤紫光纪散宜一眼就看见了。若没有厉害法宝,区区凡人适才又怎么可能做到一个扬手之间,就把他堂堂魔神打飞?
事不宜迟。
纪散宜抖擞精神再度飞入汹涌乱流。这次,他不再保存实力,直接张开双臂瞬息展开一张铺天盖地巨大魔网。
那魔网之上,道道丝线如无垠星空中的银河倾泻,在乱流之中,化作一片山海天地的万象炽红紫金。一时巍峨山峦、层云叠嶂,皆山呼海啸,朝着那千军万马兜头笼罩而去,仿若要将这片天地都吞噬其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纪散宜暗暗咬牙,可惜他虽在此方乱流之中不受寰宇天道压制,但也绝不是就此可以肆意妄为!
天道昭昭,身为魔神却向凡人出手,他如今每一个招式自然都会遭到剧烈反噬,修为瞬间倒退好几百年。
“可这……又哪里公平了?”
纪散宜宜愤愤不平。若对手确是“普通”凡人,那他动手确实理亏。可阴夏的“凡人”一个个又是什么成色?全都生来就有法力,若是放在这边寰宇也是要全被奉为“仙人”的!
何况对方还带着法宝。
那法宝天地精华孕育而成,可能已是千百万年的灵物,而他一个魔神才修炼几万年?就这还要扣他修为!这合理吗?
然而天道静默,多说无益。
纪散宜只能将满腔不甘继续化作无尽的力量,注入漫天魔网。那魔网一时极盛,甚至全然压住了原本汹涌澎湃的时空乱流。适才还庄严肃穆、恢弘万方的千军万马,此刻全被这张魔网牢牢困住,从喧嚣挣扎其中到动弹不得。
唯余那魔网霞光尚在熠熠生辉,将乱流染就一片瑰丽,如梦似幻。
梵音阵阵,仿若夙世低语,回荡天地。
荀青尾屏息凝神,他跟了纪散宜千年,但他这最厉害的招数之一他此刻也只是生平第二次见!
……
西凉水祭塔中。
慕广寒仍在剧痛中苦苦挣扎,耳边还能听见西凉几人焦急唤他的名字,意识却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竟又回到了乱流之中。
四周景物迷离,只见漫天魔网如星河倒挂,铺展成天地之间一道绝美画卷。纪散宜受千钧反噬,发丝凌乱、气喘吁吁,第一次在人前显露疲态。
“怕是……到最后了。”
他咬牙道:“可恨我也不过万年修为,没有几个数百年可以折损,亦无法违逆天道诛杀众多凡人。当下,也只能倾尽所能,与青尾一起将他们一网打尽,带回原先寰宇再做发落。再从阴夏寰宇那一侧封印乱流,让这些人此生再也无法踏足阳夏!”
“……”
“燕王,手给我。”
纪散宜伸手,一把抓过燕王,一道流转红色光华的咒印有如盘转飞龙,瞬间钻入燕止掌心。
“这符咒可以保你在这几日内短暂穿行乱流之中而不受侵害,你可用它去水祭塔找城主。告诉他,以后……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适才画的那道符咒,气息似乎稍稍有些不稳。
荀青尾敏锐觉察:“散宜,你、你受伤了?”
他一把拽开纪散宜衣襟,果然只见他整个胸口全部是漆黑灼伤触目惊心,小狐狸一下子急了,立刻想要替他治疗,却被他轻轻挥开。
“散宜!”
手被握住,纪散宜无奈:“你够了。你就那点修为,留着吧。”
“放心,我又死不了。”他说着,指尖轻轻一勾。漫天魔网之下有什么亮光一闪,瞬间极速飞到他的手中。
他展开掌心,正是之前那黑衣男子耳上戴的法宝耳环,在他手中紫光更是大盛。
“你瞧,此番虽然损失了修为,也不是没有收获。两两相抵,也不算亏了太多,最多回去闭关修养一阵子。”
“好了。”他说着,摸了摸荀青尾的头,眼里淡淡宠溺。
小狐狸被他一摸,瞬间乖乖化成了原形钻入其袖。纪散宜则立于虚空之上,一双深邃眼眸望向燕王,难得笑了笑:“今日匆匆暂别,有缘再会。”
“你与城主,都务必保重。”
说罢,那漫天魔网开始极速收缩,将千军万马裹挟其中。魔网交织、缠绕,最终汇聚成一个璀璨夺目的光球。同时纪散宜身后的虚空之中,烈烈狂风呼啸,乱流之中亦露出了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缝。
当光球的光芒达到最盛时,纪散宜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提手中的魔网,整个人也随魔网一起化作一道流光直接冲入裂缝之中。
那道流光在裂缝中扭曲、变形,很快即将消失于一片绚烂。可就在此刻,猛然一生震耳欲聋的轰响,一道黑色棘火化作锐利流光紧紧直追裂缝而去,魔网竟在最后一瞬碎裂开来,刹那间少量的黑衣覆面的异界士兵化作雀鸟一般兽散,从那裂缝之中逃逸出来,像是一场不详的乌鸦群,扑棱棱盘旋飞而回!
透过烈烈黑色的雾瘴,燕止精准捕捉到了姜郁时身影。
那人此刻用着的还是小皇帝晏子夕的身子,手握一把燃烧纯黑火焰、剑身布满符文的巨剑。
那剑似乎有千钧之力,剑光缭绕如暗夜厉鬼。他第一剑先是追击纪散宜,随即第二剑剑锋一转,直指身后乱流之中一个方位,又是一道黑火直直燃烧而去,燕止看到他烧的赫然是火祭塔被封住的大门!
仅仅一瞬,黑火灼烧,封印猎猎作响、发出凄厉嘶鸣。
适才那些如乌鹊一般逃出来的黑衣散兵,就有如雀鸟争食一般,争相朝着南越大门蜂拥而去!
怎能容他们去南越肆虐?
燕王下意识便扬起烈火袭风,火焰如同狂龙,铺天盖地向那些异界士兵攻去。姜郁时终于发现了他,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随即第三剑挥出,黑火铺天盖地宛如末世直直向燕止袭来!
那剑风黑火甚至可以打碎魔神魔网,凡人之躯又如何抵挡此等恐怖攻击?
只一瞬,烈火灼身,纪散宜加诸在燕止身上的防护便骤然侵吞。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又不知哪里升起一道新的防护,熠熠光华暂时护住了他。
纪散宜人已入裂缝再不能回。
只能在最后关头,情急之下掏出袖中刚缴获的法宝施了个诀,用力朝燕王投了过去!
那法宝通灵,直直朝燕王而去,顷刻就锁在了燕止耳畔。
那是一枚玄铁耳坠之上,其上莫名有一丝熟悉的气息。燕止亦不知那是什么,只知在法宝的加持下周身经络仿佛瞬间得焕新,血脉沸腾。
待姜郁时第五剑劈下来,他已是用自身忘却的火风之力扬起一道坚壁,勉强抵挡了攻击。
还好……
看到这最后一幕,纪散宜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时空裂缝彻底闭合。
他再也看不见那边寰宇的任何情况,心中隐忧,不禁暗骂,姜郁时手中那把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散宜虽为魔神,也并不认得世间所有法宝。但那剑竟能轻易将他魔网打出一个洞来,可知绝非凡物,甚至都不像是古物法宝了,更像是某种上古神明手中的神宝!
但,姜郁时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神宝?
他心中满是疑惑,着这一切的慕广寒却已大概知晓——樱懿闭眼之前曾告诉他,国师他疯了,意图复活上古邪神。
邪神不知道复活没复活成功,但至少邪神的剑,是重新现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