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今天仍在说反书籍言论的大致有两种人,一是读书读烦了累了或虚无了,打算告别好好休息或干点其他事的人,是阅读者的离职声明;另一是重度阅读者,这种人并不打算转行,对书籍乃至于阅读一事的狐疑只是一个必然发生的反省,一种自觉——真正从头到尾不阅读的人不太讲这些话,一来他们直接就做了,二来他们也发现不了书籍的如此致命要害。
博尔赫斯当然是第二种人,他从没打算停止过,连失去了视力都阻止不了他,郁郁乎文哉,吾从博尔赫斯。
我说这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反省,指的不只是理性的察知而已,当你阅读累积到某种地步你要不看到书籍的限制都很难没错,但最深沉来说,我个人坚信,一个好的阅读者,自觉不自觉的,应该都拥有着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干净灵魂,即使在现实的政治主张上,他的理性另有归属。
少了这个无政府的灵魂,阅读会变得很容易完成,三年五年十年,而再不是终身实践白首偕老的事了。
我当然很担心白纸黑字这么讲会带来不好的误解(你看,我这儿也玻利瓦尔起来了不是吗?),尤其在今天懒惰虚无的民粹主义空气之中。民粹是一种不用大脑、永远冒着法西斯恨意不去的无政府堕落形式,它因为自身又笨又懒的缘故,并不想追寻任何美好的东西,不想和美好的人比肩齐步,而是满心妒恨地把好东西砸毁,把好人拉下来践踏,以为这样就一切平等了,但这当然只是一种反智的、无望的平等,还带着狞笑,它奉自由之名行动,并借助虚伪的民主形式,走向的却是一成不变的法西斯式集权——因此,它和阅读智性的、自由的本质永远背反,如果说阅读有什么永久性的大敌,那非民粹莫属,民粹对阅读的戕害,超过了人类历史任何已知的论述和现实压迫形式。
阅读的世界是不玩民主游戏的,它必定有怀疑有矛盾,但这是一种肯讲道理的怀疑和矛盾,更是一种极具耐心的怀疑和矛盾,既不借助民主表决的数人头方式来快快弭平争议,事实上,赞同反对的人数多寡根本无意义可言。我们可以说,在现实世界之中只有少数秀异之士所做得到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强勇毅,在阅读世界中却是常态,是任何像回事的阅读者天天做到的事,这当然不是说阅读赋予我们什么神奇的力量,而是阅读的世界自有它不妥协、寸步不让的判准,我们夸张点来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一部书好,对我个人而言,永远超过百万寻常人等的网络投票结果,当然,不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也不只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你大可把这个名字换成爱因斯坦、以赛亚·伯林、本雅明、海涅、纪德、伏尔泰、克普曼、阿城云云。阅读者痛恶集权,但他相信是非对错,即使是非对错暂时陷入浑沌而呈现出悬而不决的矛盾样态,也并不因此跳入另一端的相对主义里,因而民主表决殊无意义可言,解决不了任何真的、具体的怀疑和矛盾。
阅读者服膺是非,衷心信任某一些了不起的人,但请留意,“这些”了不起的人永远是复数形式,而且通过阅读者自身的阅读积累和必然变化,这些名字又是可替换的,就像我个人青春期时光曾短暂相信诗人泰戈尔和纪伯伦是其中最光亮的两个人一样——我常想,如此复数的、闪动的瞻望追随图像,在我个人的实际经验记忆之中最像什么?我以为最接近星空,理性上,你完全知道他们巨大、不可逼视而且距离你遥远以亿万光年计,但对你个人而言,他们却“慧而有情”(借佛家对“菩萨”一词的诠释),仿佛可为你一人而存在,永远在你抬头那儿还像伸手可及,跟你一人讲话但温和不迫人;而且虽然个个闪烁独立,你却又可以把他们画线联系起来,浮出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不同的图像来。
“星辰下,涛声里,往事霸图如梦。”自古以来,星空底下就是人的想像之地,人甚至在这里发明了神;这也是人思省自身之地,人在这里找回了自己的历史和存有。世俗的权力、计较和压抑暂时睡着了,天地之间又回复成辽阔自由的无政府模样,也正因为这样的辽阔自由,才容得下一切不相互挤压,包括万物微邈但平等坚实的存在,包括一切不易容见的念头,包括所有所有的怀疑和矛盾。
除了这么辽远空旷的自由和宽容,哪里还会有怀疑和矛盾的栖身之处呢?
星空之下,人察觉出一种深不见底的奥秘,一种全然自由心绪下必定生出来的不确定之感,保有一个永恒的狐疑,以至于坚实存在的万事万物还有你自己,同时每一个边界处全渗透模糊开来了,形成了光晕,转成了梦境。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都引过而且喜形于色地详述庄子“是庄周?是蝴蝶?”的栩栩如生梦境,我相信其他人只是没讲出来或不幸没读到而已,每一个了不起的阅读者一定都珍爱这个人类最美丽的寓言,它再难更好地透露出无政府主义者自由的最后心事。
我们知道现实是残缺的,所以我们转身进入了书籍的丰饶世界;我们又发现书籍是有限制的、仍是不完美的,所以我们存留了想像、梦境和告别这一切而去的可能——很抱歉,我暂时很难把阅读者的终极无政府本质说得更明白一些,也许将来我还会更进步、想得更清晰,但即使只是这样,我相信这个不完整的交谈仍会成立,只因为语言文字的残缺,并不真的阻碍我们看到、或者说叫唤出我们共有的心事和希望,不是这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