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哥伦比亚不哥伦比亚当然不成为最终判准,加西亚·马尔克斯比较喜欢玻利瓦尔,可能是玻利瓦尔的南美洲国人梦更揭示了某种心智的辽阔想像和可能性,可以联系那个令他热泪盈眶的美好世界,也可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综合了诸多细碎史料的整体判断云云。然而,单单从《迷宫中的将军》书中这段对书信的不同做法来看,玻利瓦尔的确比桑坦德是个“素质”较好的人。
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知道自己是历史上为哥伦比亚争得最多国际性荣誉的人一样,玻利瓦尔也不会不知道他活着时已同时是个被写入历史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乃至于一句话一行文字一件衣服或任何一个日常用品,都将成为后人搜集、研究、取证的资料,如此自觉是人活着一种极沉重的负荷,就像《百年孤独》之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处境。我们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比诺贝尔其他奖项具公众性,因此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通常再难写出重要且成功的作品来,它被视为人活着的文学荣誉顶峰,也因而一不小心就是书写生命的巨大句点。
但我们来回想一下拿下诺贝尔奖之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什么?不就是他那本奇妙而美丽的爱情故事《霍乱时期的爱情》吗?——这我们不晓得该说他勇敢呢?说他专注呢?还是说他不在意好?在全世界人不合理的殷殷期待目光之下,加西亚·马尔克斯居然选择了“爱情”这么小而且古老的一个题材,而且从头到尾收起了他震撼全世界读者的所谓魔幻手法不用,他无事般回转到传统叙事,耐心且兴味盎然地讲一个两男一女长达七十年以上的恋爱故事,一直要到小说几乎是临结束那两三页,那艘承载了费尔米娜和阿里萨以及他姗姗而来爱情的河轮,才在马格达莱纳河上的永生航程中正式“起飞”,让我们又瞥见了那个叫人惊呼出声的魔幻加西亚·马尔克斯。
也就是说,与其讲玻利瓦尔不像桑坦德那么在意历史声名,不如讲他更在意更专注于手中当下得做的事,两下相权,他宁可选择失败和后悔,愿意承荷失败和后悔的风险代表人还好端端活着,犹迎向生命的无限可能,而不像照顾历史声名的人那样已经关好门在料理后事了。《迷宫中的将军》书里另一处,加西亚·马尔克斯便如此写道:“对于外界一切有关他的传言,无论是真的还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关于他的不实之说都会使他卧不安寝,一直到他临终时,他都在为揭穿谎言而抗争,但是,在避免谎言产生这一点,他注意的很少。”
在当下、短暂时间里,困扰人的通常是不形诸文字、在口耳之间飘浮的风言风语,然而,最可怕的终究是文字,一种抵抗时间的历史镌刻形式,风会止息,埃尘会落定,但文字,尤其是写入了书籍的白纸黑字,却顶多变成了黄纸黑字而已,所以了不起的近东诗人欧玛尔·海亚姆说:“任世间所有的泪水,也洗不去任一行。”
孔子曾大剌剌地讲说人最该介意的是自己死后没在后世留下痕迹,这是好的,由此人拉高了自身的视野和规格,但那些在生前就预先窥知自己必然存留于历史的人如玻利瓦尔这样,却得神经质于究竟留下什么痕迹,不只为“揭穿谎言而抗争”,更麻烦是为真话而抗争。毕竟人漫长一生之生存痕迹,从无知、启蒙、尝试、成熟到衰老昏迹,总是一个不断和失误打交道的艰难过程,不能不留有狼狈不堪、每一回想起来就脊骨发冷脑门一阵晕眩的言行记录。才故世不久的古生物学者古尔德告诉我们,大自然里只有无机体才可能形成对称的完美形式,有生命的东西是做不到的,因为生存传种所时刻面对的天择是严酷没侥幸的大事,救死不暇,甚至匍匐爬行各种爬虫类的不雅观姿势都得采用,因此不会有那种完美形式的美学余裕。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写过这么一副玻利瓦尔的滑稽模样:“生活已使他充分地认识到,任何失败都不是最后一次。仅在两年前,就在离那儿很近的地方,他的军队被打败了。在奥里诺科河畔的热带森林里,为了避免在士兵中间发生人吃人现象,他不得不下令把马匹吃掉。据不列颠军团的一个军官证实说,当时他那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很像一个游击队员。他戴着画有俄国龙的头盔,穿着骡夫的草鞋,蓝色的军服上带着红色的穗饰和金色的扣子,一面像海盗似的小黑旗挂在平原居民使用的长枪上,小旗上的图案是颅骨和交叉的胫骨,下边则用血写着:‘不自由毋庸死。’”
当然不只这一处,事实上,从常识性的伟人形象而言,整部《迷宫中的将军》中的玻利瓦尔样子,简直都是——用某位读了原稿的历史学家的话来说是:“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玻利瓦尔,求求您,请给他穿上衣服吧。”
这类历史级人物的诸如此类宿命性麻烦,我们这些寻常人等读者是有余裕当笑话来讲的——多年以前,我个人曾恶魔般地想编一本短篇小说选集,对象是当前台湾最好一批小说家的第一篇小说,尤其是那些十几岁就开笔书写的,像张大春高三那年发表于敝校校刊的某青春绮丽力作(为张大春一世英名着想,姑隐那么长的小说题名及其内容),像朱天心写于北一女高一时的《梁小琪的一天》,像朱天文写于中山女高高二时的《强说的愁》云云。事实上我连腰带上的宣传文字都拟好了:“本书献给所有有志成为小说家的人,您瞧,这些人都曾把小说写成如此模样,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就算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也有他年少的第一首诗,第一篇短篇小说,不止如此,我们讲过的,他还有白纸黑字签名的欠款条子——那是他年轻落魄岁月在某异地积欠旅馆主人房钱的凭据,最终人穷志短逃之夭夭,诺贝尔得奖之后,该旅店主人君子报仇不止三年地公开此一稀罕欠条,并开心地决定永久保存传诸后世子孙,千金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