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人的乍乍衰老,恋慕青春到不能自持的三岛由纪夫用了不止一部小说对付它抗拒它到真的抵死不从的地步,但我以为讲得最精准的还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只一句话,这是他另一部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书里的,老去的乌比诺医生以为,他现在完全晓得自己内脏的位置及其形状了。
无神论的博尔赫斯曾讲,光是一次牙痛就足以让人否定上帝的存在。意思是,一个仁慈、睿智而且万能的神,不可能把牙齿设计成这样子,痛起来会到如此田地。如果说他仁慈爱世人,那他一定是个笨拙无能的创造者;如果他有足够睿智和能力做更好安排而不为,那他必定是残酷坏心眼的。总而言之,在牙疼暴烈袭来那一瞬间,你深切了解我们有关上帝的最基本属性描述必定是彼此矛盾的。
其实,有关人的身体,矛盾的岂止是那小小三十几枚牙齿而已。
乌比诺医生之所以可以感觉到自己每个内脏(理论上肝脏除外),是因为我们的神经知觉系统是预防性的设计,报忧不报喜,像警铃一样的东西,只有损毁时或有异物入侵时才反应,并以各式各样程度不等的痛苦来逼迫我们非正视不可,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体没感受欢乐的物理性设计,快乐是唯心的、飘忽的,于身体只是一种轻松无事之感,身体最大的快乐便是你全然不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所以老子才说,人的痛苦忧患,只因为我们有这个身体拉着我们,如此而已。
我个人曾经以此为答案来回答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一个再准确不过的询问——为什么人类所有宗教乌托邦的天堂描绘都如此空阔、贫乏且毫无实感呢?相反的,所有有关地狱炼狱的想像却都淋漓尽致生动不已到吓个你半死?
带着这样“新的”身体进行阅读,你便不仅仅只是惦记着自己胃肠何在、支气管和前列腺何在而已,随着这些曾经透明的器官浮现出来,书本里某些年轻时一眼扫过,完全无感的部分也开始一样样在你眼前自动跳出来,有时多到目不暇给到每一本书都像第一次读它一样。身体的苦痛在阅读时取回了代价,因为书本中有诸多“内脏”部分,只对经历过同样折磨的人开启,而且,这通常还是书中较深刻较扎实的部分,毕竟,写书的人也有他烦恼不已的身体,并借由如斯苦痛真切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极限以及等在那里的终点,而死亡,如昆德拉指出的,从年轻时概念的、文字的、意有他指的托情想像,变得真实、迫切而且带着病痛之苦而来时,人方有机会真正站到死亡的位置,也就是生命之外的位置,回头去看整体生命本身,而不是埋在生命之中无意识地、理所当然地活着,好像万事万物连同自己都会这样无休止地存在下去。
在这里,阅读者和书写者因同病而构成了联系,通过文字的有限负载力沟通并相濡以沫,消解了一部分痛苦,还相当程度安慰了孤独受苦的寂寞。
更好的可能是,一直透明抓它不住的时间,也像染了色般开始具象浮现了出来了,一种深刻无匹的惊喜——连续如流水奔驰的时间,只有在被打断时才被我们真正感知,才显示了当下、过去、未来的丰硕层次出来,而最能打断时间的,总是死亡不是吗?一具过了折返点开始逐步瓦解的身体,死亡如我们所说的不再是个名词、是个平滑溜手的概念而已,它开始一路装填可感知可惧怕的物质性内容,神经质些,你甚至还开始嗅闻到它的异样气味(你有过和老年之人坐计程车封闭空间的经验吗?),不是香水、芳香剂、花草精油、口香糖或各类漱口沐浴药水所能完全遮掩的,这个腐败中的气味,在《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迟到老年爱情之中,加西亚·马尔克斯把它称之为“秃鹫味”,当然是充满死亡意味并仿佛招引来秃鹰觅食的不佳气息,书中的费尔米娜便是在航于马格达莱纳河上的霍乱船上担心阿里萨嗅闻出来。伴随着你身体一点一点地死去并腐朽(雷蒙德·钱德勒在他的名著《漫长的告别》书中说,告别,是每次死去一点点。也就是说,我们的死亡是分批的、渐层的,在心脏停止跳动被医学的、法律的宣告不治之前,我们的身体已有某些部分早已完成死亡,比方说,掌理性爱生殖的那一大堆东西),你于是变得很容易留意到遍在的、每时每刻发生的他者死亡征象,落叶、季节、昆虫尸体、家中宠物、熟识不熟识的人们、烟囱冒起来的青烟、关着门的店家、一条街、一座城市、头顶上变幻的天光云影和看似永生明灭的美丽星空云云,时间屡屡因此被打断,或更好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书中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在经历了三千多名工人遭机枪扫射屠杀独自逃生回来、关闭于老上校孤独小房间里见到墨尔基阿德斯鬼魂的那段感想:“他发现时间也会失足、出意外,因此而裂开,在屋里留下永恒的断片。”
当死亡伸手可及了,成了可预期之事,成为谳识的判决,我们便因此窥见了时间的形状及其内容,如同幻觉,如同墨尔基阿德斯洞视生死奥秘的动人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