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今天小孩的学校教育及其阅读,我们若诚实的话,一定会感慨要当个自由主义者有多困难,我们没事时夸夸其谈的自由主义基本信念其实多单薄靠不住——尤其在你当了父母、家里有了学龄小孩时。父母真的是全天下最脆弱的生物。
我有太多到几乎每一个没结婚时、没小孩时潇洒、进步、一肚子主见、而且发誓将来一定要给自己小孩一个泥巴、草地、萤火虫童年的朋友,如今一个个都遑遑如儿女被坏人挟持为人质的忧郁症父母,小孩被挟持何处呢?大体上依财力顺序,在有家教老师盯着的紧闭书房中,在各补习班,在晚上九点钟犹亮灯未归的学校夜读教室里。
风声鹤唳到禁不住任何一丝危险征候的地步了——自由主义的最最基本信念之一,便在于我们肯正视风险、忍受风险,并坚持风险的存在恰恰是自由的拥有及其必要代价,你抉择,相应的便承荷其后果及其道德责任。这不只因为在自由主义者的价值权衡序列之中,自由的位阶远高的某种程度的危险威吓,更是因为我们不心存侥幸地真实认识到,人的生命暴露在未知、不乏机运和敌意的广大世界之中,风险是不可能完全清理殆尽的,往往,你只是在有危险的自由世界和完全封闭的、提前绝望的“安全”幻觉之中做抉择而已,那些把抉择双手交出、认为上面有明智不犯错掌权者会帮你料理一切的人,人类二十世纪的一百年真实历史不是做出了悲剧的判决了不是吗?
自由主义大师以赛亚·伯林说,自由主义和所有的宿命论不相容,不论是强硬的宗教或历史命定论,或是软性的、挟带偷渡各式各样历史必然命运及道路的——今天,老大哥败退了,却来了未来学者,软调子的当红宿命论者。
我个人真的完全不反对人忍不住窥探未来想做点准备,这不仅人性,而且明智,事实上我还相信人的任何发见、论述和主张一定包含了未来的成分。但该怎么说好呢?我想借用两位文学大师的话,一是博尔赫斯,一是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当然肯定任何文学艺术的创造一定包含了人对“美”的体认和寻求,但博尔赫斯说“美学”这样一种东西非常奇怪,把“美”独立成为一个抽离的研究题目乃至于一门科学,令人感觉非常不对劲而且不舒服;而一向直言不讳的纳博科夫一定会不耐烦地反问,未来你指的是谁的未来?我的未来?还是你的或比尔·盖茨或马英九的未来?纳博科夫绝不肯相信有一种可以不加任何代名词所有格在前头、不属于个别之人的光秃秃未来。
我个人的最根本感受和博尔赫斯完全一样,只除了抽离的“未来学”比诸“美学”还多了现实性的不寒而栗之感,因为它不单单粗鲁化约掉我们复杂缤纷的生命图像,还侵扰甚至压迫了我们的意志、希望和可能。这是一种极坏形式的新乌托邦版本,伪装成科学论述,最终十之八九是为特定的政治霸权或跨国商业集团当推销员,奉未来为名意图把我们全驱赶到依赖他们商品才能过活的生活方式去。哪个未来学者不是这样呢?比方才几年前那些不断用电脑、用网络恐吓我们的人不都还健在吗?我们要不要打算一下我们因此花了多少冤枉钱回头跟他们恳谈一番呢?
知道怎么当个骗子最安全吗?人类历史最资深未来学的宗教可以给我们最清楚的启示,那就是预言实现的距离平方和安全成正比。也就是说,你对未来的预言如果不智到下一小时、明天、下星期一就一翻两瞪眼,那你被扭送法办的几率就大到接近必然;相反的,实现的日子相隔愈久远,你不仅落跑的时间愈有余裕,而且大有机会跑都不用跑而成为趋势专家或未来学者,因为时间会自动转换成空间,时间还会带来失忆、遗忘且让人心平气和。我们谁曾在十年二十年后回头去找那个保证我们现在必然大发的可恶算命先生掀桌子拆招牌呢?而当实现的时间到达无穷远,像《启示录》末日审判那样子,那你就牢不可破不再是骗子,你一定是智者,是先知,一不小心还会变成神。
还有另一安全守则:预言大事别预言小事,预言众人之事别预言个人,人数多寡和安全性一样成正比。
我们就只举一个例子,华勒斯坦,鼎鼎大名的世界级未来学学者,他的《自由主义之后》一书前些年才由联经公司中译出版,书中最关键的铁口直断并且作为全书论述大前提和基础的是,到得二十一世纪初,全球将形成三大经济集团力量,美国一个,欧盟一个,东亚以日本为核心一个,而且无可避免的,日本一定轻易击垮欧美两方而成为真正的霸主——话还热的,日本却已深陷经济泥淖十年之久了,于是华勒斯坦的话听起来比较像恶意的嘲讽。
我相信,人对未来瞻望的最基本图像,很接近《迷宫中的将军》书中借萤火虫微光照路前行的殖民时代土著,眼前可见的大致仅仅限于一个个单一的、暧昧闪逝的小小光点,以及朦胧的大世界轮廓,作为人的某种好奇和期盼,更作为人的自省和警觉。终究我们别忘了,未来根本就还没发生,也如博尔赫斯说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个还没存在的未来若还有迹可寻,那必定是蕴藏在过去和此时此刻之中;若还有意义,那必定是作为我们思索过去和此时此刻做了什么的一部分而已,至于进一步的清楚细节和普遍内容,那在我们思维的萤火微光之外,还安睡在漆黑的未知状态之中。
人类历史上最有意义的“预言”、最重大的未来瞻望,从不为着猜中什么,甚至还生怕就这么猜中,像韦伯的理性铁笼预言,像《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这里,在未知和明澈之间有一条界线是严肃的,不容人轻率地跨越,这是睿智和糊弄的分界线,是认真负责思维者和江湖术士的分界线。
最重要的,不管那些未来学者怎么恐吓我们,只要末日一天不降临,复杂的、缤纷的、容纳着个别意志和抉择的基本样态仍一如今日会持续下去,只因为这是人类世界惟一可能的存在方式。
博尔赫斯晚年讲,知道宗教里的天堂地狱只是夸张的讲法,令人感觉很舒服。
你真的确定明天搞电脑的人不马上供应过剩吗?你确定好厨师和好木匠会在下一波人类生活中饿死而不是更抢手吗?你要不要告诉你的小孩,在我们那个年代,台大法律系曾经长期是台大法商类联考中分数最低的吊车尾科系,就连“不实用”的经济系和社会系都在它之前?
在担忧小孩该看什么书之前,先想点办法为他们卡出一点自由、有余裕的时间,我也一样为人父母,深知那并不容易,但记得那是大自然天择赋予他们的珍贵礼物,当你信心动摇的时刻找上你,建议你在心中默念弗罗斯特熠熠发亮的诗,我相信那会带给你力量,一如这些年它支撑我个人前行——
林中分歧为二路,我选择旅踪较稀之径,未来因而全然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