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看不见未来又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意思展开的童年阅读,依几率,是不会那么准正巧挑中什么多有价值的了不起之书的不是吗?事实的确如此没错,但到得今天这种年纪我们回头想这件事,应该有资格讲句粗鲁点的话了——那又怎样?
事实上,在三四十年前我们当小孩那个年代,你连赌几率的机会都不会有,只因为一般人家根本没几本书可挑可拣——就以我个人为例,我童年家里有的,除了上头四位兄姊的课本参考书之外,只有一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本霍桑的《红字》,一本我从未读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本拍过电影的意大利温馨小说《爱的世界》,一本只到卢俊义登场就没了、缺了后面好几页的《水浒传》,一本同样没结尾的琼瑶小说《几度夕阳红》,一本香港依达的小说《斗室》,一本禹其民的言情小说但名字忘了,一本《世说新语》,一本以《笑林广记》为主体的厚厚《历代笑话两千则》,一本《学生作文范本》,一本我当空军风流舅舅留下来的《情书大全》,记忆里就这么多了,纵有遗漏,也不会有一两本。
对了,还有我二哥抽屉里藏了一本悠悠写的古典艳情小说,那种吹熄灯就以下全凭想像的《中国古代名人恋爱故事》。
这怎么会是一张好书单呢?怎么会是给成长儿童的好读物呢?也许我个人就是这样不自知地被毁了这辈子也说不定,要说这些书中哪本影响我个人最大,我猜我的朋友们会一致推选那本笑话两千则,我自己的答案也是如此。
当然,除了固定“藏书”之外,一些因人生偶然际遇、如天外飞来闯入我贫乏童年的书,用祖国大陆的话来说,“质量”明显好多了,主要来源,我回忆起来大致可归为三处:
一是大约我小学三年级时,班上有位家里卖米、望子成龙的李姓副班长,忽然手中有个七八本崭新的,至今还买得到的东方出版社少年读物,节译有注意符号的,像《鲁滨孙漂流记》、《十五少年漂流记》、《爱的教育》云云,我的同学很慷慨地每一本都借给我过,我猜我是看得比他本人还彻底。
然后,大约四年级开始,我那位后来一辈子再不读书的反智型大哥(借口要和罪恶的中国文化划清界线),人生仅此一回地迷起战争类中国平话小说和一、二次世界大战战史秘辛,也就是薛仁贵、薛丁山、薛刚、罗通、狄青五虎、岳飞岳云那一堆征过来征过去的东西(可想而知不可能有《红楼梦》),以及附着模糊不清黑白老照片、隆美尔、山本五十六、巴顿、麦克阿琴(麦克阿瑟?)的英雄杀戮往事。
再来,则是我二哥考大学那两年的悲壮岁月(高三一年、重考一年),有四五位他的同学借住我家集中读书,也因此带进来一批不同的书。其中一位考上成大、日后在宜兰还干过民进党主委的,是他们之中最好读书的,陆陆续续借过送过我不少书,送的依序是《基督山恩仇记》、《人类的故事》和糜文开译的《泰戈尔诗集》,借的比较多,主要是杰克·伦敦的动物类小说,彼时今日世界出版社的大美国读物,像《白鲸》、《湖滨散记》、《爱默生文选》、《基甸的号角》、《苏醒的大地》三部曲等等,以及纪伯伦包括《先知》在内的几本哲理诗,还有稍后印象良深一本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书名当时是“饮酒歌”,有插图的,很漂亮一本书。
当然,不会没有的,我爱做梦的大姊紧跟着也进入青春期,一定会冒出来几本唐诗宋词的集子,李商隐、李后主、李清照、李白等以李氏宗亲会为主,搭个晏殊、朱淑真什么的,家家户户都有的青春热病家庭常备良药。
我的人生为自己真正买的一本书,则是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小学六年级要到台北比赛排球前夕,在长达三小时半满是隧道乌浊空气的慢车上读,老实说非常失望,完全没想像中海盗航行七海加大把大把金银珠宝的预想画面,还被史蒂文森阴郁沉缓的说故事语调吓个半死。
多坦白从宽一点。三年级时,我认为全世界最好看的书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四年级时被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取代,之后比较对劲了,我一看再看花最多时间的变成了房龙的《人类的故事》,时至今日我仍想它才是我真正的启蒙之书,到小学六年级,我认为人间最满藏智慧、一句句背诵下来努力想读懂参透的,则是青春期完就再没翻过一次的《泰戈尔诗集》,哪天应该再拿回来重念看看。
一九七一年秋冬之交,我十三岁刚升初二,便带着这么凌乱邋遢的阅读成果来到台北,面对完全陌生的大城市,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