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有人聪明地把书如此分类,我感觉心头一阵阵暖洋洋的。我以为,阅读者(尤其在初期)常以为自己欠缺的是阅读的方法,但阅读者真正需要的是知道有人在做和你一样的事,看到你看到的东西,想你冒出来的心事,尤其是清清楚楚讲出你哽在喉咙说不出来的话,这会适时安慰你孤独阅读欢快之余不免时时袭来的寂寞和狐疑,你想弄清楚出现在你脑中心底的某个图像或念头不是幻觉,你并没有发疯,世界上有人和你一样,而他不仅活得下去,还快乐安详,通常你确认好这个就够了,其他的你都可以自行料理。
而且,极可能还非自己料理不可。
阿城所说那些教不来的,正是方法无法触及的地方。其实厨艺有限的张大春(下下别人包好的冷冻饺子大概还成),一本他白纸黑字式的多才多艺,曾以名厨或美食家之姿谈到,举凡所有的美食,尤其是其间最究极、最精妙的滋味神髓之处,事实上是无法传递的,因此大春说,所有的厨艺传承其实也同时都是“失传”,这中间永远存在着一个断裂,得代代重来,重新创造。也就是说,这最重要的部分是无法教的,无法通过某种概念整理并预先订好步骤的“方法”来快速转移,它只能在实践之中重新被掌握。
所以厨师的培育训练,至今最好的方式仍是师徒制。师徒制的真正精髓不是一套方法,而是强迫实践,是在某双内行且锐利眼睛监督之下经年累月的实践。
阅读如果能用到所谓的教导,那大概也只能是实践其实的师徒制方式。
最重要的原因源自于书籍的某种本质性缺憾,或更根本地说,源自于文字语言的本质性缺憾——我们人的感受是连续的、完整的,但我们的思维和叙述却只能是条理的、语言的,这是我们从感受走向思维和叙述最陷入烦恼之处,我们遂不得不让那些最参差,最微妙的部分存放于明晰的文字语言外头,只能藉由语言文字不能完全操控的隐喻松垮垮地勉强系住它们,这是绝对禁不起再一次概念性提炼而不断线逸失的。卡尔维诺把文字语言和完整世界、完整感受的联系关系比喻成吊桥,颤巍巍地悬挂于深渊之上,特意地强调它的脆弱性、暂时性和可替换性,凸显的便是文字语言、也就是书籍的此一本质必然缺憾。
大春所说最究极、最精妙的这部分,正是掉落在文字语言缝隙之中的部分,“失传”,不是指它不存在,而是说它再提炼再转移的不成。它仍存放于已完成的创作物实体之中,也就是一本一本书册里头,它没被说出来,但它仍然是可感知的,藉由直接阅读实体、触摸实体来把握。
这种回归实体本身、回归一本一本书老实阅读的必要,是阅读最拙重的部分,也使得阅读的实践者图像接近于安土重迁、深耕密植的农人或作坊中埋头敲打雕琢的手工匠人,可能正是这副古老行当的长相,让实质生活于现代工商社会的我们总有某种惶惑的、说不出所以然的不安,总觉得阅读一事和时代当下的主体气氛以及未来可能走向愈来愈不合宜,总疑心在书籍更遍布、资讯愈公开、生活愈富裕(理论上都是阅读的有利条件)的更聪明更有效率社会发展中,一定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持续流失之中。希望这只是喜爱阅读之人的患得患失,没事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