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有没有方法?我相信一定有的,坊间有不少本好心教我们阅读的书,包括如何阅读他们所选出的一百本世纪经典之书,包括如何阅读西方正典,包括收集着数十上百名号称读书有成之人自述的种种阅读方法云云,老实说,我个人几乎每一本都买,也每一本都傻傻看了,而且此番要书写这个“阅读的故事”还心有未甘地每一本找出来重读一次,想说就算没发现什么亮眼值得引介的启示,至少也会有一些有趣的疑问或实战经验材料吧,怪的是,此刻想起来,也差不多每一本的实际内容都完全记不得了。船过水无痕,这我倒不懊恼,因为这是阅读常有的事,经验告诉我,这种你看得懂却丝毫吸收不了的绝缘现象,通常代表某一本书“暂时”并不符合你的需求,你跟它想的、关心的事彻彻底底不一样不相干(不是背反,而是如数学中歪斜现象的没关系,背反往往是一种最激烈、最迸放火花的紧张关系)。在此一层意义之上,阅读是很生物性很本能性的,就跟你体内缺什么营养会不自觉想摄取什么样的食物一般,就跟养猫养狗的人晓得它们会自己跑野地找某种草吃一般(催吐或治疗),这不过度延伸不无限上纲的话,可以是相当准确的阅读判准。
当然,这个判准并不一定适用于书好书坏、有价值没价值,它只判定当下的你和某本书的关系,有可能是此书及不上你此刻的程度,但也可能是它远远跑在你前面你还看不见它的价值所在。
我在想,一件事有上百种可能的方法是什么意思?这有两种可能的处理方式:一是你自己安排一个类似英国温布尔登网球大赛的单败淘汰赛程,让它们打出一个冠军好采用它来阅读;另一种是你认为方法多到如此田地,正代表没一个最适的方法,你干脆全不理会它们,从吾所好——我个人基本上采取的是后者,你呢?
不确定这么想对不对,但我以为方法是目的的产物,方法的前提,是你得先确定你要对付的目标是什么;而方法同时也是效率着眼的产物,你希望自己投入的资源(心力、时间、金钱等)能有极大化的效益出来。
说到冠军,我们这里就来读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篇短文,题目是《速读冠军与美食家》,原文不长,就干脆从头看一遍:
世界上阅读最快的人已经出现了。当然是出现在美国,因为那里的人们最关心如何把事情做得最快,尽管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可能不知道该用多余出来的时间做些什么。
这位世界上读得最快的读者叫乔治·默奇。他当众证明了他的才能:每分钟读八千个字。甚至有人肯定地说,他读了以后全弄懂了。理论上来说,如果仅仅是为了打破纪录的话,他是可以用五天读完《圣经》,可以在春假期间读完大英百科全书的。
每天都会产生各式各样的冠军,虽然也许是无关紧要活动中毫无用处的冠军赛的冠军。重要的是要在最短时间内达到最大的数量,来与占用很长时间的传统消遣的魅力相抗衡,与不慌不忙的做事的乐趣相抗衡。比如说,美食冠军。
与世界上读最快的读者此一消息一道传来的是巴黎美食冠军的消息。自助餐馆的大量涌现吓坏了美食者们。一个人每分钟读八千个字,另一个人脖子上挂一只死鹅坐下来读罗歇·马丁·杜·伽尔的著作,等着鹅腐烂变软后自然而然地落入煎锅里。这两人脾性上的惊人差距真叫人敬服,要这两个人和睦相处看来是半点指望也没有。
正当美国人庆祝他们能在巴黎用二十分钟为两百人做出全套午餐时,巴黎的美食家对这个消息十分反感,就像美国人听到能在两百分钟内为二十人准备出并非全套的午餐的消息时的反感。
对那些喜欢读好书的人来说,读本好书就是一种长时间慢慢享受的乐趣。读的时间愈长,乐趣就愈多,面对着每分钟读八千字的读者大概会有同样无以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像巴黎美食者对大量涌入自助餐馆所产生的那种反感。
如何?读完加西亚·马尔克斯这篇短文,有没有解除相当一部分我们对阅读方法的渴求甚或焦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