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在他不朽诗书《神曲》之中仔细描绘了一具巨大的时间老人塑像,立于大海中一个名为克雷塔的荒败之国中、一座名为伊达的枯废之山上:“他背向达米尔塔,面朝罗马,好似它的镜子一般。他头是纯金的,手臂和胸膛是银的,腹部是铜的,其余都是好铁铸的,只有一只右脚是泥土做成的;但是,在这最脆弱的支点上,却承荷着他大部分的重量。巨像的每个部分,除了那金做的,都已有了裂缝,由这些裂缝流出了泪水,渗入池中:这些泪水渗流过山岩缝隙,汇归于地府里。”——汇归地府的时间老人泪水,最终便是让灵魂忘掉前世洗去记忆的忘川之水。
说的真好不是吗?相反的,如果我们不要遗忘,而是要记得;不在神国灵界或任何无何有之乡,而就要在此时此刻的现实人世之中。如果我们要如此找一个巨大的记忆老人像,我想,那一定就是博尔赫斯了。
尤其是晚年失去视力、只能以记忆和声音和他钟爱的书相处的那个博尔赫斯。
世人一直要等到博尔赫斯瞎了之后才普遍知道博尔赫斯的记忆力和记忆容量有多惊人,尤其是那些现场听他演讲的人。但我们晓得,博尔赫斯并非生下来就瞎眼的人,因此,他对书籍的可怕记忆力不是源于天生盲人的不得不耳,而是因为他是如此一个精纯贪婪的阅读者,那些他在演讲时信口引述而且一字不漏不错的诗行、小说片段乃至于哲人的大段论述,是早在他还能用眼睛读书时就记忆下来的,如席尔瓦记下的细木匠技艺。
写《阅读史》一书的加拿大人曼古埃尔原来出生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年轻时便担任过博尔赫斯的念书人两年时间,曼古埃尔如此写下这段令很多人妒羡的奇特回忆:
在那间客厅,在一尊皮拉内西的圆形罗马废墟雕刻下面,我朗读吉卜林、史蒂文森、亨利·詹姆斯、布罗克豪斯德文百科全书的一些条目、马里诺和邦契斯以及海涅的诗(但这些诗人的作品其实他早已熟记,所以,常常我一开始朗读,他犹豫不决的声音就会扬起,开始背诵起来;他的迟疑只是在于韵律,不在于字句本身,后者他可是记得一字不漏)。之前,这些作家的作品我所读不多,所以这道仪式显得特别古怪。我靠着朗读来挖掘一部作品,正如同其他读者利用眼睛一样;博尔赫斯使用他的耳朵来扫瞄书上的每个字、每个句子、每个段落,以确实他的记忆无误。当我朗读时,他会打断,评论那段文句,这是为了(我推想)将其铭记于心。
我们来问,什么样的记忆或说什么样方式记忆下来的东西,可以这么多这么广这么完整这么深刻,而且驻留不去无惧肉体的苍老和精神的耗竭?曼古埃尔的推想,说博尔赫斯打断他,评论那段文句好将其铭记于心。这给了我们很棒的线索。
最好的记忆,不是一个单独的、孤立无援的点或原子,这就像单独一只蜜蜂或蚂蚁很难存活(尽管我们记忆的最开端往往得在此孤立的不利状况下展开),最好的记忆,不管是经由刻意的背诵或自然而然的记得,总有它和我们内心共鸣共振的所谓印象深刻成分,它对我们而言总是有线索、有来历甚至是有(暂时)秩序的,你知道该把它安置在自己记忆的哪个“柜子”里,他日要用时你也大概知道存放何处可以把它找出来。而因应着如此触及内心的美好共鸣,通常在那相遇的惊心动魄一刻,你总会要自己暂时放缓脚步甚至停下来,也许还像博尔赫斯一样作出评论,一方面是借此驻留时间让此时此刻定格,另一方面也是凝视是思索是进行整理安置,好让你自己想看更清楚更仔细些的东西,就像本雅明用的例子,如同人把目光停留在岩石久了会浮现出某只动物的头部和身体一般,从浑沌的书页中分离浮现出来,进入你的记忆深处。
于是,你往往要烦恼的不再是如何牢记不遗忘,而是如何不让某一份记忆(一张脸、一个形象、一段旋律、一股气味、一节文字、一次爱情云云)挥之不去地一直纠缠你,尤其你需要放下它好好睡一觉时。
严格来说,惟有通过如此的记忆过程,那东西才完完全全变成“你的”,甚至它不再只是记忆了,而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仿佛已从抽象的信息,转变成实体的筋骨肌理。
因此,记忆,包含了背诵,是深情款款的事,与其说是一种大脑的能力,不如说它是情感的表现,是人面对着无可奈何的整体流逝,尽其可能用仅有的两手抓住的东西。
我们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做个结束——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是不做笔记的,不依赖这种存放于身体之外的记忆辅助方式来写东西,只因为需要再仰靠文字才能记住的东西,恰恰好说明它是无法真正地和你的思维绵密联结起来,无法为你的身体所存放,这于是成为一个严格但有意义的过滤,一个书写的选择判准,毕竟,作为一个真诚的书写者,你只能写那些你相信的、你魂萦梦系的东西,你只能写“你的”东西。
所以加西亚·马尔克斯说:“那些会忘记的,就不值得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