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记忆,好像不能不想到柏拉图,人类思维史上最狂热、最彻底的记忆拥护人。但我们要谈的不是他神秘联缀于灵魂不灭、所有理解其实都只是与生俱来的记忆、是人想起他本来就有但已然忘记的事物和概念这个大哉讲法,这里,我们想引述的是他另一段话,一则应该是他自己诌出来的埃及寓言故事,在《斐多篇》。
说话之人,假托给埃及王萨姆斯,他向造字之神塞马斯抱怨:“你的这项发明(指造字),只会使学习者的心智变得健忘,因为他们会变得不肯多用自己的记忆,只相信外在被写成的文字,不肯花时间记忆自己。你发明之物的特性不能帮助记忆,而是帮助回忆;你授予门徒的也不是真理,而是外表看似真理的东西。他们将会发现自己确实耳闻很多事,可是一样也不记得;他们将会看似无所不知,其实却一无所知;他们将会成为令人厌倦的友伴,表现得好像充满智慧,事实上却虚有其表。”
这段看似激烈反文字反书籍但不失意味深长的话,却一下子把我们温柔地带回记忆最原初的时光及其最干净亲切的模样——在还没文字、没书籍的日子,记忆就已活生生地和我们相依为命了,它是彼时我们抵抗时间流逝万物凋变的惟一友伴,也是我们生存传续的最重要咨询对象。说它活生生,是因为它绝大部分直接是人自己或身边伸手可及之人的真实经历,联缀着实物实景实人,也通常还保有着其来龙去脉;它源于经验和实践,是其中最珍视、最惊异、最哀恸、最恐怖云云因此刻骨铭心从浑沌的整体中被分离保存下来的,却不只是个视觉形象而已,还包含了声音、气息、味道、触感乃至于幻觉梦境等等一切感官,因此,纵使其中不乏未知的部分,静静存放于人心中等待我们来日的体悟和解释,但它很少是隔阂的、事不关己的,它像影子般忠诚、亲切而且和人亦步亦趋。
萨姆斯王(或说苏格拉底,或说柏拉图)对文字的质疑,我想,一部分来自于记忆和人自身的脱离。外借的、辗转自他人的记忆也许不像输血或器官移植手术般得小心考虑到两造之间致命性的相容排斥问题,但省略不了一个重新理解体悟的过程,而仰赖文字为载体的他者经验,又得再加上一个转译的必要手续,这里便有着异于人直接经验的两重阻隔、两道分离。而偏偏文字相较于人的记忆又是个太省力而且不易淹灭的方便存放形式,它甚至只需要动用到我们眼睛和手这两部分,不必心智参与,这固然节省下时间和心力损耗,却也往往少掉了我们要将某事某物牢牢铭刻心版之上的心智搏斗过程,而这个用力记忆的搏斗过程,其实同时也是个专注精纯的理解过程,是人对他者经验的第一次充分浸泡,萨姆斯王另一个耿耿于怀的损失便在这里。
工具是人聪明的发明(一度,人们还以此作为人的定义,后来沮丧地发现黑猩猩也会),但工具往往也带来单一性方便的陷阱。我一位老师最爱取笑那些挂着照相机的现代观光客——“好漂亮,这里好漂亮,快来照张相!”于是大家巧笑倩兮摆足姿势咔嚓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人了,刚刚那个令人尖叫的好漂亮风景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这里我们再来读另一段话,教我们如此看风景。这段话一样来自没文字的国度,是美国西南地跨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两州的最大印第安人保留区纳瓦霍国,纳瓦霍人称这片土地叫“四角之地”,由他们神话中四座圣山围拥而成。说话的是纳凯老人,纳瓦霍传统巫医和颂歌者,以智慧的话和美丽的仪式为族人治病,让他们回归“美”里头。纳凯老人教导有志承传颂歌和仪式的警察外甥吉米·契怎么面对举目可见的四座圣山:“记住你眼前所见,把目光停在一处,记住它的样子。在下雪时观察它,在青草初长时观察它,在下雨时观察它。你得去感觉它,记住它的气味,来回走动探索山岩的触感。如此一来,这地方便永远伴随你。当你远走他乡,你可以呼唤它,当你需要它时,它就在那儿,在你心中。”
的确如此。
我自己便还算可印证并且也持续实践着纳凯老人的谆谆教导。比方说旅游京都一事,如今我可以选在农历春节假期京都最荒凉的时日前去(日本人过阳历年),人少,方便订机位和我们喜欢的那家便宜商业小旅馆,又可以逃开那时往往冷雨不断的湿漉漉台北市。我记得四月吉野樱铺天盖地以及花荫下席地饮酒唱歌欢宴的京都模样,记得六月雨季初歇蝉叫声中浓绿到有着厚度的京都模样,记得入秋夹道黄金小扇子叶片飞舞并散发怪异催情气味银杏和血红高雄枫冷森森沁着人的京都模样,记得偶尔大寒流由里日本越山岭而来大雪纷飞神社和老树干枝丫承雪转为黑色如水墨画的京都模样。我记得大文字岭上回头看见的黄昏古都,记得哲学の道口那一家子猫,记得洒了水的宁宁之路青石板地,记得锦市场如莫奈绘成的酱菜铺子,记得华灯下花见小路的出游艺妓和她们天鹅般弧线的颈子,记得稻荷大社表参道前烟火袅绕如祭神的庶民风鳗井,记得四条大桥头粉红色的“放课后体验”诡异看板,记得卖长毛象毛和恐龙大便的宛如时光隧道小化石店,记得夜里鸭川畔不怕冻死每隔两步一对情侣排排坐直到天边的无料恋爱,记得昏黄小灯如豆下卖烤地瓜小贩的有气无力叫卖歌谣……都记得,二月枝枯叶残的冷清清京都遂反而好像空白的画布或说只有草稿线条的未着色绘图。你的记忆一个一个叠上去,竟然比任一个热闹时节京都还华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