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理解和记忆一刀两断切开来,并判定一善一恶,让双方交战,阅读很容易在一起步就走错了路,或更危言耸听些来说,一开始就进行不下去。
我们先来说围棋。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围棋极其特殊的思索表现形式,几乎把“思维/理解”此一内心的、不具外部表现的私密活动给形象化、唯物化了——当然,人的“思维/理解”活动激烈进行时,我们并非全然不可察觉,比方说他会失神、会沉默下来、会抽烟或折折火柴棒、会皱眉凝视等等轻微的神色变化(可参看达尔文的副品牌名著《人与动物的表情》),但大体上这只是冰山一角,十分之九是隐没在平稳的海水底下。事实上,把思索全搬到台面上来通常是有着恶心倾向的可怕之事,像咖啡馆里斜披一头长发还手拿一本书做梦幻状,或抓着满头乱发做痛苦状(“他真以为秃头有助于想清事情吗?”),这种在脸上直接黥着“我在思考”的表现方式,通常也不隶属于阅读活动,而是待遇较佳、所得较丰硕的表演事业。
但围棋不大一样,尤其是下两天的大头衔挑战赛(如日本的“棋圣”、“名人”、“本因坊”),一手关键性的棋甚至会长考到两个小时以上,两名顶尖棋士鹰一样盯住棋盘不放直挺挺跪坐在那里,我以为我们若有机会(尽管机会其实不多)都应该投资个一两天至少看一次,这是难能可看到的思维活动极精纯又极具象的呈现。
思维活动如何能不间断不漂流地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呢?思维活动如何可能激烈到两天内人一动不动而且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却让体重减轻四五公斤?(“围棋减肥塑身法”?)我们要不要也自己试试,试试专注想同一件事半小时左右?或不那么严酷,十分钟就好?
教我下围棋的先生说,能够持续两个小时以上的长考,凭藉的不是耐心,更不是意愿,而在于想不想得下去的问题;也就是说,不是你要不要想两小时,而是你脑子里究竟有没有足堪你想两小时的材料,建构得起持续思考两小时不断掉的线索。你棋力不到那里,一步两步三步就想不下去脑子空白了,剩下的只叫做枯坐,或叫如坐针毡。
思考需要材料,犹如燃烧需要柴薪,够烧两小时和只烧三分钟的柴薪量当然大大不同——而思维材料的供应者便是你先前存放的记忆。
我们试着来进一步窥探高段棋士的长考是怎么进行的——开门见山地说,他们绝不是一无所有的一切从零想起,把棋盘上全部三百六十一个着点每个都重新推演一遍,这既在时间上做不到,人的思维心力亦负荷不了。事实上,棋士基本上考虑的只是那些“看起来像”的有限着点(当然还是为数不少,而且每个可能着点又导致对手的每一种可能回应,大致是呈等比级数的暴增,这是围棋所以难算的原因),而这些初步中选的可能着点依据什么被首先拣选出来呢?来自棋士对类似棋形的熟悉所自然培养出来的敏感,这以接近直觉形式所呈现的敏感事实上绝不神秘,所谓对棋形的熟悉,说穿了就是记忆,包括对基本定石变化的记忆(这通常得完整背诵下来的)、对多少已被锤炼成模式化的各种基本棋形相关要点(即所谓“急所”)的记忆(也主要来自背诵,辅以反复练习),还包括对实战棋局的记忆(包括打谱和实战,通过类似经验的重复发生自然深印脑中)。
这些都是记忆。不同形式得到的记忆,包括强迫背诵和自然牢记;不同来源的记忆,包括自身经验或转换自他者的经验。
因此,棋士的长考,与其说是逻辑推演,还不如说是翻阅记忆。他并不像手持有限光源如蜡烛或手电筒在暗黑通道之中摸索前进,毋宁更接近是快速翻阅档案般挑拣过滤,这部分真要快其实可以快到接近不花时间的,也因此,一名能长考两小时以上、棋局方刚入中盘就能精确算出半目输赢结果的棋士,真正下起那种三十秒甚至十秒限定的电视快棋不仅照样应付裕如,而且通常这“第一感”的快速着手和长考后的慎重着手还一模一样。这个我们外行人看似诡异的常见现象,如果我们稍稍了解棋士的想事情方式和内容,你就知道一切再合理不过了。
如此说来,那么长的思考时间都花哪里去了呢?不是花在正向的找寻上,而是投资在逆向的小心检验上,好确定挑拣出来的着点有没有漏算、有没有盲点。还有,也可能部分花费在克服选择的犹豫和痛苦之上,并准备迎接这手棋下去扑面而来的无法回头炽烈战斗,正如一名棋手解释他一手看似不必要的长考的动人告白:“我在培养战斗的勇气。”
所以,围棋世界流传着这么一句名言:“选择最难。”——真正折磨棋士的不是如何发现,而是如何选择。在广漠的棋盘上,你通常找得到可计算的目数相等的好几个着点,你却只能下一个,偏偏这些“暂时”价值相等的着点各自指向往后完全不同的棋局变化,因此,找到并确定一个新的着点通常不意味着困难的快乐结束(围棋鲜少有一手棋击倒对手的“胜着”,但几乎每盘棋都有因一手棋崩溃输掉的“败着”),而是代表了由此歧路展开的更复杂更不确定、还此去再不能回头的陌生世界。这点,围棋的严酷一如人生,战国时代的哲学家杨朱曾对如此歧路沮丧得大哭起来,因此是需要勇气没错。
更雪上加霜的是,想太多的长考还往往会入魔而生出莫名其妙的坏棋来,这就是所谓的“长考无好棋”。
好,如果说,思考的材料是记忆,思考可被辨识的主体形态倾向是拣择,那些围棋的不朽新手,如吴清源和藤泽秀行总在众人惊呼声中啪一手弈出的,究竟从何而生呢?我们如何挣脱记忆的复制性、黏着性制约,“选择”出一手记忆清单之中根本就不存在的着手呢?
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一定程度的神秘性,关乎各别创造者奇特无伦的心智力量,也关乎创造非连续的、非因果的动人特质,也因此吴清源会被说成是不世天才,是“围棋の神样”,藤泽秀行会被称之为“异常感觉”——而不神秘的部分在于,对于像围棋这样人的智力尚无法归纳穷尽的极复杂微妙世界(当然复杂程度还是远逊于我们的真实世界),人的既有记忆总和,也就是围棋史上一切棋局(包括公开的和私下的)的总和,仍无法填满它不留空白。记忆,是既有进展的记录,标示出已知未知的分界线,它一方面节约了我们的思维耗损,告诉我们想像力该倾注在哪边的空白拓垦之地;另一方面,它还是一个一个进行中的、未完成其所有潜力的思维线索(只是原思考者或因年寿、或因历史条件、或因种种机遇戛然止于此处),可供我们随时再捡拾起来继续想下去(比方说当年大雪崩定石那一手棋该内拐还外拐便不晓得弄了几年)。我们后来者,记忆承继者的最大优势便在于,我们不仅像体力充沛的接力赛跑者不必傻傻地从头跑起,而且还被告知了或暗示了往前的可能途径。新的创造活动源生于既有的记忆,在此取得了坚实的踩脚之地以为跳板,让进一步的瞻望和飞跃成为可能。
因此,有关围棋的新手创造,至少我们能说的是,它不是误打误撞猜来的,而是“不满意”逼生出来的。不满意什么?不满意记忆可及的一切既有着点,以上皆非的自己另辟蹊径。这使得新手成为围棋盘上最危险也最耗时的着手。危险,是因为记忆清单之中无直接的依据;耗时,则因为它通常是全面搜检过既有着点后才发生的。所以,长考不见得能生出好棋,但有价值的新手却通常是长考的产物,围棋史上另一句名言:“争棋无名局。”揭示的便是这个道理,限时争胜的快棋只能走安全的路,没有余裕下出那种可能长留青史的名手和名局来。
如此不必重来,从既有记忆拣择并向前创造的思维方式,于是建构了每个思维领域的专业性和不可轻侮尊严——不少人陆陆续续有诸如此类的好奇,一名天资平平但训练有素的专业棋士(如日本棋院的小鬼院生),和一名乍学围棋但有绝佳逻辑推理能力和习惯的数理天才,弈一局棋谁会赢呢?答案百分之一千一万是前面那名熟记定石、勤于打谱并认真在实战中磨炼的不起眼小鬼(这不是推断,而是真的发生过)。正是因为记忆的存在及其作用,使得这位绝顶聪明的可怜数理天才其实是面对一场最不公平到接近骗局的竞赛,因为他要对付的不只眼前这个小毛头。他是孤身在对抗黄龙士、算砂、道策、秀策、秀荣、吴清源、木谷实、坂田荣男、藤泽秀行等等所有伟大围棋天才的联手围剿。胜利,如克里斯蒂笔下的比利时大胡子神探波洛喜欢引用的名言:“当然是属于大军这一边。”
这样,绕了一圈我们便又回转到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世界了,这就是我们常讲的,站在巨人的肩膀看世界,这肩膀,是用记忆一点一滴堆叠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