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招式老法子,我个人觉得比较有意思的问题,不是第一本书在哪里,而是第二本书在哪里——找寻第一本书只是意志的宣达,找寻第二本书才真正是阅读的开始;第一本书可以是任意的,第二本书则多少是有线索的。
第二本书,也就是下一本书在哪里呢?
我说过,我个人喜欢这么回答:“下一本书,就藏在此时此刻你正念着的这本书里头。”——这样子有点恶心有点凑格言形式的回答,想说的就是书籍暂时性的、未完成的本质,以及书与书之间的联系和彼此召唤,一本书靠另一本书说明,这本书所遗弃的细节,在另一本书里被逐线逐条地描绘,这本书里被冻结成静态风景的部分,在另一本书里却生猛地运动起来,这本书所悬缺的答复,你在另一本书里也许可多发现完整答案的变形虫似的另一角拼图……
婉转曲折的,会引领你看到书籍汇成的大海,那个可能性的、意义的大海,就像航行了十四天之后的玻利瓦尔一样。
这个联系着这本书和那本书的线索是复数的,不是单行道,并且因为你独特的存在、独特的需求和疑问而成立并且变异——第二本书,在实际的阅读行为中,它可能是同一个书写者,因为这个作者已引起你的兴致,你好奇他在写这本书之前之后在想什么;它可能来自同一个出版社,因为你对他们的选书和编辑方式生出了信心,封面设计也挺好看,可以再多花三百块钱和另一个晚上时光跟它一搏;它可能是同一思维领域而且不断被这本书所引述的重要著作,你想追这个领域下去,得补满理解所需的必要知识缝隙;它可能是单一命题比方说古今中外的杀人刺客从春秋战国的豫让到狙击肯尼迪的奥斯瓦尔德;它可能是这本书脚注中不起眼但被你一眼看中的有意思人名和书名;它可能来自同一个有趣的遥远国度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之于拉丁美洲、昆德拉之于捷克东欧、契诃夫之于广漠沉睡的俄罗斯和那一整片冰封的最大平原西伯利亚;它可能是一条河流、一种植物,一个日期、一幅插图插画、一个译名、一个模糊说不清为什么但你难以忘记的心中图像如脑子里赶不走的一段旋律……
列维斯特劳斯在那幅克洛埃的女人肖像画谈“小模型”时,事实上还讲了一段精彩的话:
选择一种解决方法牵扯到其他解决方法本来会导致的某种结果的改变。而且实际上同时呈现于观赏者的是某一特殊解决方法所提出的一幅诸多变换的总图,因此观赏者被转变成了一个参与者的因素,而他本人对此甚至一无所知,只有在凝视画面时他才仿佛把握了同一作品的其他可能的形式。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比创作者本人更有权利成为那些其他可能形式的创作者,因为创作者本人放弃了它们,把它们排除于自己的创作之外。这些其他形式就构成了向已实现的作品敞开的许多其他可能的补充图景。换言之,一幅小型图像的固有价值在于,它由于获得了可理解的方面而补偿了所放弃的可感觉的方面。
对才要寻出第一本书读的人而言,这可能不是太容易看的一番话,但没关系,耐心点我们最起码可以读出这个重要讯息:一幅遗弃某方面细节而成为独特的画,并不会局限我们对“完整总图”的知觉,也不至于缩减我们对其他未实现可能性的知觉,事实上,它反而能帮我们打开这个知觉,只因为我们的如此知觉很难凭空发生,它要“触类”、要实感地触到了某种已实现的具象“实物”才被点燃起来,并旁及其他,也就是“他本人对此甚至一无所知,只有在凝视画面时他才仿佛把握了同一作品的其他可能的形式”。
绘画如此,书籍也是这样,事实上,书籍做得更好更体贴。书籍所形成的彼此对话网络更稠密,被实现的实体画面数量更多更没间隙,此书所遗弃的细节,却是更多其他书逐线逐条细腻处理的焦点对象,因此读一本书你不仅在自己的想像中模模糊糊地旁及其他可能,你还能实物地在其他书中看到这些可能被一个一个、一次一次实现出来。书,便是这样不间歇的召唤同类。
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击破一个阅读的长期迷思,一个比三百块钱和一晚上时光更威胁阅读者的虚拟风险——很奇怪的,我们常会害怕被书宰制、害怕书像某种邪灵或外星怪物般占据我们,让我们丧失自我,成为它意志的工具,至少让我们丧失了自身的独特性云云。
这类的胡言乱语流传得既久且广,每一代总有些太神经质的、太想错事的,以及发懒不想读书的人贡献几句恫吓性的廉价格言。我们当然都是独特不可替代的一个一个人,但我们的独特性究竟是什么来自哪里呢?除了一小部分来自生物性的基因密码而外,不就是一连串不由自主也不能回头的偶然堆叠起来的吗?我们被我们没置喙余地的父母给孕生出来,然后被莫名抛掷到一个窄迫的特定时空,再鬼使神差地在无数排列组合可能性中实现了(还不足以称之为选择了)如今这惟一一种人生,还每时每刻被包围于流俗意见中接受不间断但不察觉如微中子式的轰击,这当然是独特的,但它到底有多少成分是真正自主的呢?它是自由的吗?你神经质要保卫的究竟是什么?
自由,是独特的个体对自身独特性的局限和沉重的超越,它通常开始于思维的发动,以此反省自身并想像可能,阅读当然不是思维发动的惟一路径,但却是最有效而且最具续航力保证的一种,这是列维斯特劳斯那番话给我们的启示。
卡尔维诺为我们做了如此背书。同样的话,他总是有办法说得温柔动人而且充满瞻望:
有人可能会抗议道,作品越趋避可能的繁复性,就越远离那独特性,即是迷离作者的“自我”、他内在的诚意以及他对自身真理的发现。但我会这么回答:我们是谁?我们每一个人,岂不都是由经验、资讯、我们读过的书籍、想像出来的事物组合而成的吗?否则又是什么呢?每个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座图书馆、一张物品清单、一系列的文体,每件事皆可不断更替互换,并依照各种想像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组。
然而,也许我心深处另有其他:设想我们从“自我”之外构思一部作品,这样的作品会让我们逃脱个体自我的有限视野,使我们不仅能进入那些与我们相似的自我,还可将语言赋予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那栖息在阴沟边缘的鸟儿,以及春天的树、秋天的树、石头、水泥、塑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