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诸如“专注”“专心”这么严重而且往往意有其他所指的词,卡尔维诺要我们让周围的世界渐渐消失,不被打扰,不被看电视不读书的邻居打扰,也不要被自己打扰(包括上厕所、抽烟和失望的风险云云),因为阅读就只是阅读,一次最好只做一件事情。
做一件事情,包括阅读,通常我们的动机总是复杂多样的,事后对我们的影响也是复杂多样的,但动机顶好在你阅读开始进行,就跟着周遭世界渐渐消失,并于事后的作用更犯不着记挂着,它自己自动会来,你叫不叫唤它都一样,就跟你舒服享受一顿好晚餐,它必定对你的内脏、骨头、血液、腹肌二头肌、免疫系统,乃至头皮下的脑子连带头皮上的毛发都有影响,但你管它!
我个人通常比较神经质的是某种项庄舞剑式的常见阅读方式,是某种记挂着书的内容之外远方鸿鹄将至的阅读方式——旅日的韩裔高段棋士赵治勋,是人格高度有限但技艺高超、一生头衔数目少有匹敌的顶尖好手,有一度勤练书法(日本人称之为书道),同侪棋士跟他开玩笑要签名,赵治勋气鼓鼓地说:“我写字,是为着学习统一精神,不是要练习为人家签名。”动机良善,言之成理,但事情不能这么来。写字就是写字,就是努力把字写好,在认真写字的同时,精神的专注能力和韧度的确会自动跟着长进;相反的,你手中写着字,心里却喃喃念着我要统一精神要统一精神,非常合理的结局是字没练起来,人还更心浮气躁,如失眠跟自己讲了一整夜要赶快睡着赶快睡着至东方既白的人。
赵治勋其实应该用他那一笔远逊于他棋艺的毛笔字为自己写句话挂起来看,那是大国手吴清源昔日收林海峰少年为徒时的赠言:“逐二兔不得一兔。”
人有诸多更自苦更尖锐的自我修炼方式,不同民族不同骇人程度,像日本人冰雪天裸身站瀑布底下,像印度人直视日头不眨眼或终生单脚站立,像民族志里人用仙人掌刺满全身或用一层皮拖曳重物云云,在身体条件允许的状况下,当然我们也尽可一试,和阅读并不相排斥,但记得分别来做,不要贪心一并进行。
吴清源在那场不幸车祸发生之前,不仅只身击败一整个日本的棋手,还让他们全降了级,完成围棋世界天神一样的功业,有人问他致胜之道,吴清源正色地回答:“技艺。”——不是人格修养,不是道德水平,更没有装神弄鬼的雾沙沙哲理,就只是围棋。这干干净净的回答,是一名棋士的真正谦逊,也才是真正的专注。但我们知道,吴清源同时也是人格最高洁的棋手,就像他的棋那般自由、广阔而且永远有超越了胜负的华丽想像力,如今年过九十,依然精神抖擞两眼明亮,讲解棋局一站就几个小时不倦。名小说家阿城整理他的棋局生平,编写他的电影和纪录片剧本,和吴清源见过好几面。大风大浪走过来没什么吓得了他的阿城,讲起吴清源居然有几分激动:“很好看一个老头。”阿城还说吴清源元气长寿之道,在于他“不接受暗示”,意思是浮世里那些人到四十会怎样人到七十身体哪部分又会如何如何,从来无法打入吴清源用黑白棋子筑成的广阔坚实人生大模样里,因此世俗时间的汩汩流逝仿佛对他全不生作用。阿城铁口直断:“吴清源会活到一百二。”
阿城还透露,吴清源说他正打算开始念《易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