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情的力量,无需要看到它才去承认它——这两句话让我们记起来好吗?
我们人生所念的第一本书究竟是什么,也许有人还清楚记得,也许更多人早让内容连带书名全沉没到遗忘的黑暗世界里去了,然而不管书好书坏,是深刻的启蒙或单纯的无从记忆,其实都没多大关系了,现在的你就是现在的你,不会因记得与否而有什么改变,而且也别太相信弗洛伊德那套童年决定论述,我们的人生太多事发生了,从不曾被单一事物所决定,当然一本书再厉害也没这份能耐。
我个人童年的启蒙之书,大家回忆起来很荣幸跟在北京长大的小说家阿城居然是同一本,都是房龙《人类的故事》,差别只在于阿城是在彼时仍遍地是宝的琉璃厂书架一角无心看到的,我则是在宜兰市中山路光复路丁字路口底端、如今已关店二十年的卖参考书的金隆书店同样鬼使神差买得的(钱则是我二哥一名同学付的),当时阿城与我都不是一口气读完,也都不是我们平生所看所拥有的第一本书——重要的是启蒙,是打开视野和心眼,是神奇地就这样把一个异质的世界排闼送到你的面前,至于它是第一本第二本第十本半点不重要。哪能每次都那么准的?
好,Let by gones be by gones,闽南语歌词里的现成翻译叫:“往事不免越头看,将伊当做梦一般。”这里,如果我们把“第一本书”的意义,拿到此时此刻来,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打算让阅读重新来过,这回我们有些年岁和人生历练了,不必也不愿意全凭机运从父亲谁谁的书架随便抽一本,我们带了一个所谓的阅读的善念,也带了钱,不失坚决地站在比方说敦南诚品二十四小时书店的小小书籍之海前面,这回我们从哪一本书开始?
一定不能回答“你管他从哪本开始,从你顺眼的那一本开始”对不对?尽管这其实是诚心不过的回答——实话,总是最伤害人的,所以苏联官方以前查禁过某一本书,理由便是“这本书写得太真实了”。
或者就像我们这本《迷宫中的将军》,它当然没被查禁,但书评家说:“这是赤裸裸的玻利瓦尔,拜托给他穿点衣服吧。”
让我们换个口气说。我个人还没虚无到那种地步,也不打算说乡愿的话(觉不觉得?乡愿其实就是某种胆小鬼的虚无),我不认为你闭着眼睛挑都对,每一本书都好都有价值端看你怎么读它而已云云,没这等好事,相反的,书籍世界联系着我们千疮百孔的实存世界,有太多无聊不值一读的烂书,只是这不等于它们就合当被消灭,该一家伙全送进士林废纸厂还原为再生纸浆。烂书仍然有它生存流传的权利,至不济它作为某种不掩饰的病征也有机会佐证真相带来启示,看我们把世界搞成怎么一个鬼样子,就跟实存世界那一堆烂人一样,都有他不可让渡的生存权利,不可以把他们送回大地还原为再生尘土。
我愿意忍受它们,但休想我进一步为其辩护,门都没有,我可不是我好心肠的老友詹宏志。
书海浩瀚,鸡兔同笼,但此番我们却也并非全无线索,我们大致知道自己的程度和兴趣所在,我们也在生活中多多少少堆累了一些有关书籍的讯息和评价,书名、作者名、出版社名乃至于封面和整体长相也都构成意义,这些都可以是有效的参考点,降低懊恼的几率,但仍无法精准地彻底避免我们买“错”书,包括买到对此刻的我们而言太差或太好的书(比方说《博尔赫斯全集》或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便没必要人手一册,要新来乍到的阅读者从这里开始)——我个人是个悲观倾向的人,习惯往最坏的地方预想。后果会怎样?我们买错一本书读错一本书,这错误的代价我们付得起挺得住吗?
这个问题我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自问一次,但答案总是无趣地一成不变——不就三百块钱(目前)左右的物质代价,以及顶多一晚上的时间和心力虚耗吗?还有什么是我疏忽掉的?
大致上,这是绝大多数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承受得住的代价,比我们生活中的绝大多数必要抉择代价都小,包括买个冰箱或分期付款汽车房子、毅然选个国家旅行去、写自传履历找份工作,更遑论生命中最冒险的,追个女孩娶个很难退货或丢书架一角永远不再滋扰你的老婆。这么小的代价,意思是自由,意思是你非常非常有本钱屡仆屡起一试再试,于是意思也就是,你一定不难找到你可以在心中吆喝一声“开始啰!”的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