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大江所说,如果等上一段时间括弧内的问题仍未解开,就必须正面去面对。这是大江对自己的严酷要求,我个人没敢做这样的建议,毕竟,正如我们谈过的,书籍的世界包容了人类世界可记录的所有困惑,而且面对如此浑厚绵密的完整世界,我们又只能语言地、分类地去有限思索它叩问它,没有人可能读完所有的书,可以跨越过不同假设、不同视角、不同语言的思维分工领域,穷尽人类至今所堆积的全部知识和智慧成果,更遑论那些只会更广漠的人类未知领域、那些不会有返回的、终极的纯粹困惑,所以博尔赫斯坦承:
我不得不藏身到那不可战胜的无知黑洞里去了。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个无知的人。我很想了解一些化学知识,也曾经想学习一些物理。我很想了解汽车是个什么东西,自行车是个什么玩意儿,可我就是到死也没法弄明白了。多奇怪?有时我自己也纳闷,心里想:我不知道自行车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却能够了解宇宙是什么或者时间是什么。或者因此我最后能够知道我是谁或者我是个什么,可是别的人却能够知道我永远学不会的东西。
以有涯的阅读之身,面对无涯的阅读之海,我们终究得作出抉择,并心痛地放弃某些东西,不必等到死亡悍厉地阻止这一切。当然,这么说可能是有风险的,一不小心就成为某种懒人的借口,但一个阅读者要不要诚实面对自己,这是旁人不好多嘴的,我们最多只能善尽提醒的言责。
博尔赫斯所说:“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是个无知的人。”这份清楚的自觉可以一路上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从昔日的德尔斐神谕我们知道,这是个智慧的谱系,绝对不是懒人一族,因此我们可知,承认自己的(某部分)无知,其实可以是更积极的,其中最富意义的差别便在于,这句话是说在思维困惑之路的末端,而不是出自于才乍乍开始的初级阅读者之口,一样的话,不同时间和心思来说,意思当然完完全全不一样。
有时你放弃正面攻打某个领域的坚城,为的是集结自己有限的心力资源去瞻望自己更重要更不可弃守的梦想;你不读化学分子式不订阅汽车玩家杂志,是因为有关宇宙和时间的浩瀚之谜更吸引你、更是你一生志业所向。博尔赫斯的话我们可别听错了,或故意听错,选我们自己要的听。
我还想多说两句的是,有时肯坦言自己的无知,并不见得一定伴随着放弃的结论,这一点,在苏格拉底身上,我们可能比在博尔赫斯的话语中看得更清晰——我们完完全全知道有太多的问题不会有终极答案,你了然于胸,偏偏这样的问题又是真的,时时折磨且诱引着你,某种昆德拉所说“认识的激情”抓住了你,推着你半不由自主地边问边前行。苏格拉底用天神的旨意来支撑自己的大疑,今天我们则改用信念、价值、责任、宿命等等超越了理性的语言来言志。正因为你不是为着终极解答而来的,因此你往往还比那些相信有答案才来的人更强韧更禁得住受挫,也走得更远。毕竟,那些人一旦发现地底下没黄金或认为不划算,通常会在第一时间掉头他去。
阅读者最终会走到哪里呢?对不起,我个人实在不知道,我个人只知道在这道书籍铺成的永恒困惑之路上,你虽一人踽踽独行,但前方极目之处永远看得到远远走在你前方的坚定人影,你甚至认得出来那是谁,那些都是你最尊敬的人,你很荣幸能和他们居然真走在同一条路上,感觉到芸芸世间你有朝一日没想到可以和这些人成为同一个族裔,问同样的问题,被同样的好奇所召唤,这不只让你感到安慰而已,你简直忍不住地觉得光荣与雀跃,你也一定会想到布鲁斯·贾温所说那段美丽的话:
每个图腾的始祖在漫游全国时,沿途撒下语言和音符,织成“梦的路径”,如果他依循歌之路,必会遇见和他做同一种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