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放于书籍中的世界,不仅是空间的,还有是时间的,那是现实世界中你再有钱有闲也去不了的地方,因此,和左派庸俗实践论不一样的是,真正见多识广的人,不是船员不是空中小姐也还不是专业的旅行家,而是沉静、充满好奇心的宽阔阅读者。
这使我想起一个埃及旅游的老笑话,说某位游客听见有个小贩叫卖图坦卡蒙的头骨,询问价格合理就掏钱买下了,隔天又碰到同一个小贩同样在叫卖图坦卡蒙的头骨,游客气冲冲地质问这是搞什么,小贩说:“哦,这个比较小,是他十一岁时候的头骨。”
实存世界是受制于流逝时间的当下世界,是一个如古希腊哲人所说你不可能伸手到同一个图坦卡蒙头骨两次的稍纵即逝世界;而书籍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是豁脱时间的,那里不仅保有图坦卡蒙十一岁的小号头骨,就连他初生囟门未合拢的软软头骨都可能有得买。
卡尔维诺不那么乐意人们单一地、明确地、函数式一对一地去理解文字的丰饶寓意,但也许我们可甘冒一次不韪来读他的名著《看不见的城市》。书中,旅行人马可·波罗为忽必烈大汗揭示了五十五个不同城市,但其实马可·波罗只见过十一个城市,是十一个城市在五个不同时间中呈现的五十五个不同姿貌,而马可·波罗还诡谲地告诉我们,这五十五个城市最终居然都是他的家乡威尼斯!
在卡尔维诺最好读的另一部小说《马可瓦多》中,卡尔维诺为新写实主义造型的小工马可瓦多这可怜的一家子写了十二个系列性短篇,十二个不同世界,而它仍然是同一个罗马,同一个小人物家庭,是3×4在三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的流转变化,所以这本书的副题正是“一个城市在季节里的风貌”。
我相信这才是弗罗斯特阅读移民说法的真正丰饶意涵,阅读者在空间中成为移民,挣开实存的世界飞去;还在时间中放逐自己,挣开当下这个世界漂流。
最近,听到过一次海峡两岸名小说家的对谈,题目是小说和家乡故土的关系之类的。台湾代表,来自我个人同一家乡宜兰的黄春明说他和那方小三角形冲积扇土地的关系就是“爱”;而内地代表,来自山东高密狐鬼传说之乡、而今客居北京的莫言则说了一段复杂深沉的话,大意是,他和故土的纠缠关系那是爱恨情仇什么都有,一言难尽,现在他每年再回高密老家,甚至还觉得到了异乡,记忆里那些该有的东西好像都不在了——
是啊,何止是爱恨情仇而已,何止一言难尽,如若一字一言可穷尽,那小说家还需要一本一本书地书写、还需要那么艰辛跟自己的记忆和疑问搏斗不休吗?在小说杂语的、众声喧哗的世界中,有比这一脸无辜装可爱的“爱”字更空洞的字眼吗?黄春明说的是官方的语言、是闲着没事政治表态的语言,而莫言说的则是肺腑的小说家语言、是不懈阅读者思考者不为势劫语言。作为一个阅读世界的公民,一个古老文字共和国的公民,在这场恰成黑白的谈话中,我们不得不站到莫言那一边去。
还是我们更干脆站到法国名诗人兰波那边去——这个一双清澈大眼睛的自由敏感诗人,二十岁之前连一张车票钱都没有,便三番两次逃离家乡,甚至因此被关入看守所都吓不退他。终兰波一生,他都以鄙夷讥讽之心看待自己由来的乏味小镇,永远让他的家乡在诗作中扮演丑角。
马克思谈无产阶级革命的终极性解放,指出当资产阶级消灭于历史灰烬之中以后,人类世界于是只留无产阶级这一个阶级,也就是说大家全都同一个样子了,因此,只剩一个阶级的世界等于不再有阶级。这个美丽的大梦没成为真的,但逻辑没错;同样的,当我们和眼前世界只剩一种关系,意义也就同时隐没了,我们实质上也等于是和这个世界断掉了所有的联系了。
只剩眼前的实存世界,也正是这惟一的世界在我们眼前消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