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打算直接来谈阅读更深更广的另一处海洋——意义的海洋,可能性的海洋。
我们讲过,人的基本阅读位置,是生根于对眼前实存世界的不满到绝望之间的这个条状地带。这样子的一句话,可以挟带着很清晰的意志、很坚决很激越的语气说出来,比方说一生耿介、斗士一样的了不起知识分子米尔斯,他就认为我们和眼前实存世界的关系基本上是“对抗”——对抗意义的流失,对抗人们尤其是自身的冷漠和绝望倾向,对抗流俗的一致性刻板印象,对抗某种不必思索的理所当然,对抗存在即真理的实然世界之外一切可能性的丧失云云(记得,卡尔维诺曾说过,死亡,或说死亡真正的可怖之处,正是所有可能性的永恒失落)。
我个人是极敬仰米尔斯的,然而,如果有人不乐意“对抗”这个词,嫌它杀气腾腾不太对得上风檐展书的沉静阅读模样,而且担忧可能吓跑禀性温和、从来就奉公守法的好人同志,那我们可以试着换另外一种语气、另外一个词:“不满意”,对眼前实存世界整体的或某一部分的不满意。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这么说,也就把问题拉回到一般人的普遍经验范畴来:我们每一个人,漫漫一生,没有从摇篮满意到坟墓这么幸福(或这么可怕)的事,迟早迟早总会触景生情出某些狐疑和不满来,会诸如此类地自问,我这辈子真的就这样子了吗?老婆就这一个了吗?就重复几十年只做这些事到死吗,我眼前这个世界非长这样子不可吗?……
美国名小说家冯内古特讲过一个趣事,说他一位著名小说家同行有回在宴会中喝醉了,当众表演钢琴演奏,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这辈子一直梦想成为钢琴家,但这把年纪了,你们说我成了什么样了?我只是个小说家——”
说到小说家,很多人讲过,小说家重写社会实际发生过的事,那是因为他要告诉这个世界“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也正是对实然世界某一部分描述或解释的不满意其中一种,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玻利瓦尔,他也亲口承认:“这是一本报复性的书,报复那些随心所欲写玻利瓦尔的人。”从这个角度往下看,事实上,每一种书写也都意味着书写者的某种不满意——生命的起源我相信绝不是你们讲的那样、原子真的不能再分割下去吗我不信、弱势的劳工会永远甘心受黑心资本家的剥削宰制不起身反击吗、性爱姿势就只这几种是吗?除了奥斯瓦尔德一个之外还有谁也想杀肯尼迪、我们人死后究竟到哪里去云云。每一本书于是也通过驳斥、质疑、描述、解释、想像,揭示着整个或局部世界的某一种他认定的模样和底层真相,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可能的世界。
这就是亚历山大·赫尔岑所相信的开放性人类历史图像——“历史同时敲千家万户的门”,但只有其中一扇抢先被打开而成为实然,其余的可能性只能被消灭或隐退下来,存放在人的各自思维之中,存放在一册册的书里酝酿并静静等待。至于凭什么决定哪扇门打开,自由主义的赫尔岑以为那是历史难讲道理的机遇使然(赫尔岑说:“人类历史是一部疯子的自传。”),也就是说,惟一被实现的这个或这种世界,既不会恰好是其中最善的一种,也不会恰好是其中最富意义的一种,一定有一个或诸多更善的、更富意义的可能性,很浪费地被抛掷到人类历史蛛网密布的积尘仓库之中。
因此,阅读者和惟一实然世界的所谓“对抗”,便不见得如马克思那样的非起来暴力革命不可。他可能愤怒,读书学剑意不平;但也可能只是惋惜之心和同情之心,要认真唤回一个更好的世界;更加可能有着寻宝人的兴高采烈或寻道者的坚定平静,孤独地在故纸世界中翻找,这些不同的心绪因不同的阅读者而异,也可能是单一阅读者在不同阅读时刻、阶段的不同心理变化,随手中书籍的不同而高低起伏。然而,在这些如水花如波涛如漩涡的种种心绪底下,终究有一股稳定沉静的洋流——这是一种讲道理的对抗,阅读者不是天生反骨非跟眼前世界过不去不可,而是他深知这个世界可以更好,而且这更好的世界可以说已完成了,仿佛伸手可及,它就只差被实践这一小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