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太大,我们一己之身太小太短暂,对这个世界的某些领域、某些部分无缘发生联系,这我们可理解,甚至是赞同的,因为你得学会集中有限的心力时间和资源,在阅读中找寻出最适、最可着力的领域来。这里,真正值得阅读者关心的是,曾经有过的联系为什么断绝掉?曾经建立起来的关心重又失去是什么意思?甚至最终让一整个世界视而不见形同消失,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玻利瓦尔至少告诉我们两个可能的答案:一是年老,或该说衰老(玻利瓦尔此时也才四十七岁而已),死亡将至,你再没那个美国时间、也再榨不出足够的肉体力气和心智力气去关心这个不跟你一起死去的世界了;另一是绝望,你被击败了,承认输了,认定你不管怎么想怎么做都影响不了那个比你大的冷凝世界——对玻利瓦尔而言,这两者几乎戏剧性地同时抵达终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事启始于玻利瓦尔赤裸身子、睁着眼睛漂浮于浴缸净化水中的肉身死亡意象,“他(何塞·帕拉西奥斯,侍候将军最久的仆人)几乎以为他已溺毙身亡”;而当玻利瓦尔骑驴离开他的南美之都波哥大,送行而来的陆海军部长忽然唤住他,恳求他留下来,“为挽救祖国再作最后一次牺牲”,但玻利瓦尔回答,“不,埃兰,我已没有可以为之作牺牲的祖国了。”
人们通常比较害怕的是衰老和死亡,但对阅读真正致命的却是绝望,特别是绝望并不只长一种样子而已,也不是一辈子只终结性地造访你一次。它时时来,化装成各种样子,而且轻重深浅程度不一。当然,大多数时候并不碍事,它只是某种我们对外头世界的不满和荒凉感受,寥落之心会跟晨雾一般,只暂时迷蒙了我们读书的眼睛,很快自会烟消云散没发生过一样;但有时它还真的是暴烈袭来,而且还长驻心中不去,凝固成某种走到世界尽头的疲惫之感,其实不是书铺开的路径终止于斯,而是你自己不想走下去了,觉得没意思了,或没意义了,这尤其在外头世界持续变坏时最容易到达临界点。
如今,资本主义社会还带给我们某种更难以抵御、甚至连察觉都不容易的绝望方式,某种麻痹的、运行于单一轨道的、满足于当下的、也许还相当快乐的绝望。你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分离,你的确有理由相信自己仍勤勤恳恳杵在第一线,各类流俗的意见包围你,各种容貌的人群包围你,这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和理解,往往你只觉得太多而不感到匮乏,你会想做的是偶尔躲开(睡觉、度假、打电玩或发呆式地瞪着电视荧幕)而无意进入探究,于是,它替代了好奇,更替代了同情,直到一整个这么大的世界,最终只剩那几条街、那几幢房子和那几个人,还有那两道你想都不用想自动会出门和回家的固定路线,危险多变的世界如今扁化成一幅安全重复的风景图片。
这么想起来,要让人好生生把阅读持续下去真的是有难度的,对我们收控并没那么自如的心志而言,阅读能站立的位置并没想像那么宽广,它大致只存活于不满到尚未绝望的条状地带,绝望如玻利瓦尔那样的人不会再要读书,但对世界基本上满意没什么意见的人如我们,也是很不容易打起精神把书读下去的。